紀念我的父親

今年十月，是家父為之效力畢生的宜豐中學建校八十周年校慶，而恰好今年也是家父八十周歲誕辰。腦海中，父親的音容笑貌如此強烈地浮現(xiàn)在面前，它有如春江水漲般的洶涌，撞擊著我的心靈，沖開我回憶的閘門。二十多年了，我知道是永遠也忘不了的。我想，我會把父親永遠地留在自己心里，但我更想用文字把父親展現(xiàn)在更多的人面前。我深知自己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很難用準確的詞句來表達我對父親的思念和愛，更生怕自己拙劣的文筆有損父親的形象。但是我又想：只要用自己的心去寫，雖然寫不出優(yōu)美的文章，總可以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吧？我終于提起了筆，特寫下此文以作紀念。

說起我的父親，1949——1975年間在宜豐中學工作過和讀過書的人，我想可能沒有誰會不知道漆貽谷的。父親自一九四九年二月起到宜豐中學任教，直到一九七五年十月棄世，整整二十六年的教師生涯，他教過的學生也應(yīng)該是桃李滿天下吧……

回顧父親，他生性剛毅耿直，愛憎分明，敢說敢為，而且多才多藝。學生和同事以及家人鄰里對他都非常崇敬，在小縣城口碑很好。父親對子女威嚴又不乏慈祥，對親人關(guān)愛又要求甚嚴，對我們姊妹的品德有著極大的影響。

父親的經(jīng)歷我知之甚少 ，是從他留下的少量遺物中和宜豐縣志上的記載中我才知道了一些父親坎坷的經(jīng)歷。

父親名貽谷，學名承式，字戩丞，號思彥。生于壬戍年十二月十九（公歷1923年2月4日）。八歲時即隨我的祖父到省城南昌讀書，十四歲就考入省立高級商業(yè)職業(yè)學校。（江西財大前身）那個時期，正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苦難歲月，局勢動蕩不安。父親就讀的“高商”也隨著當時的省政府遷徙再三，先后在梅嶺、靖安、安福、興國、泰和等地流動教學。

年輕的父親此時正是熱血鼎盛的時期，愛國激情驅(qū)使他積極地投身到抗日救亡運動之中。他利用假期從事抗戰(zhàn)宣傳，先后參與組織“宜豐旅外同學假期戰(zhàn)時后方服務(wù)團”；在興國發(fā)起組織“晨呼社”（英文縮寫 S.F），并且擔任負責人 ；帶領(lǐng)學生下鄉(xiāng)宣傳抗戰(zhàn)，出壁報、編演文藝節(jié)目、調(diào)查和慰問出征軍人家屬，搞得有聲有色。為了抵制漢奸教育，1939年秋天，他參加發(fā)動學生罷課，與親日派、漢奸作斗爭。他還舉辦暑期補習班，為困難學生籌集生活費。他還發(fā)揮自己的音樂專長和小提琴技藝，組織“高商樂團”，編寫抗日歌曲進行宣傳演出。做了大量的支援抗戰(zhàn)、愛國救國的工作。

父親天資聰慧，學習非常刻苦，特別是音樂和英語成績更是出色。以至當時“高商”的老師都驚嘆地說父親是個前所未有的學生，深得老師喜愛。

父親十九歲就從“高商”畢業(yè)，走上社會，開始了謀生之路。他先后在江西省文化運動委員會擔任過會記、在母校“高商”擔任過三年的音樂、英語教員；還在聯(lián)合國機構(gòu)“抗戰(zhàn)難民救濟總署（又叫善后救濟總署）”工作過。后來又到了南京，在軍需部門擔任會計。

1949年初，父親離開了南京，放棄了身居國民黨軍隊要職的大舅帶他和家人去臺灣的機會，還放棄了留在南京或到南昌工作的機會，毅然回到闊別十九年的家鄉(xiāng)宜豐，并馬上投入到宜豐縣立中學的教學之中。

在解放大軍到來之際，父親與省民主同盟組織的派員一起積極參與迎接宜豐解放的工作。在當時還是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縣城，他以“青年學術(shù)研究會”的名義，書寫張貼進步標語口號，宣傳發(fā)動群眾迎接解放軍，推翻國民黨的統(tǒng)治。父親還不顧個人安危，只身親赴國民黨地方武裝駐地勸說自衛(wèi)隊、警察局、省警消防隊的人員倒戈投誠共產(chǎn)黨。宜豐的和平解放有父親出的一份力。他還將當時縣城內(nèi)敵方黨政要員及反動土豪劣紳的情況制成表格提供給剛?cè)氤堑能婈牬恚管姽軙杆僬莆樟藢扯窢幍闹鲃訖?quán)，鞏固了新生的紅色政權(quán)。父親還通過祖父在南昌的關(guān)系，自費從省城購買來大批宣傳共產(chǎn)黨的刊物，如：《減租減息》、《人民公敵蔣介石》，以及毛主席的《新民主主義論》、《論人民民主專政》和《江西日報》等書刊運到宜豐，創(chuàng)辦起了“新生書報社”，在家中和街頭擺攤借閱，大力宣傳共產(chǎn)黨的方針政策。

    父親出身于富裕家庭，為了光明和理想，他背叛了家庭，在建國前就投身于革命工作，加入了“中國民主同盟”組織，并擔任了宜豐民盟組織的負責人。1951年，父親出席了江西省民盟盟員代表大會，還當選為宜豐縣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常務(wù)委員，1951年擔任常務(wù)委員會副主席 ，1954年又當選為縣人民政府委員，1955年擔任縣人民委員會委員。父親用自己的赤忱之心為黨工作。

然而，1957年，生性耿直、剛正不阿的父親出于對黨的愛護，在當時發(fā)動的給黨提意見的運動中，由于敢于直言進柬，結(jié)果被莫須有的罪名打成了“右派分子”，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可是父親并沒有因此而埋怨黨，他還是全身心地投入到黨的教育事業(yè)中。他深深地埋藏起自己心靈深處的創(chuàng)傷，堅強地擔負起人民教師和一個父親的職責。

父親非常敬業(yè)，對學生很嚴格，經(jīng)常在星期天把學生帶到家里進行輔導(dǎo)。還教育學生要學真本事，他經(jīng)常說：一個人要有一技之長，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鼓勵學生要好好學習（本領(lǐng)）！

父親很有音樂天賦，在學校里主要擔任英語和音樂教學。父親除了能作曲、歌唱得好外，還能演奏多種樂器，樂理更是精通。那時縣里或者學校里有什么演出時，父親的節(jié)目常常是少不了的。那時學校設(shè)立了合唱隊、國樂隊、演劇隊等，經(jīng)常組織大型的演出活動。

父親對子女很嚴厲，但非常愛我們。雖然他一直身處逆境，人身自由經(jīng)常受到限制，但是父親還是表現(xiàn)得很開朗。父親和母親養(yǎng)育了我們子妹七個，負擔是非常重的。更由于父親被劃為“右派分子”，工資被降得很低。日子雖然艱苦，但是，在政治與生活的雙重壓力下，父親沒有因此垮下來，在家里還是經(jīng)常充滿著歡樂。

1966年，爆發(fā)了那場浩劫。轉(zhuǎn)眼之間，戴著“右派分子”帽子的父親又淪為批斗對象。在那浩浩蕩蕩的“牛鬼蛇神”游街隊伍中，父親被戴上幾尺高的高帽子，胸前掛著名字上打著大叉的大黑牌，然而卻面無愧色。

在這殘酷的肉體和身心雙重打擊下，父親還是沒有垮下，這是因為他看到從國家主席到各級黨政領(lǐng)導(dǎo)都面臨著和他一樣的命運。雖然他沒有了上講臺的資格，但是在學校的農(nóng)場里，他與農(nóng)工打成一片，磨練著自己。從養(yǎng)豬、放牛、種菜、耕地無所不干，無所不能。風里、雨里、烈日下、嚴寒中從不退縮。夏天，他打著赤膊在太陽底下干活，曬得黑黝黝的脊背泛著健康的光澤。在游街的路上，熟悉他的人們都會向他投去同情和崇敬的目光。

    有一段時間，是鄧小平復(fù)出的那段被“四人幫”誣為“右傾翻案風”的日子，學校恢復(fù)了一段時間的正常教學。有真才實學的父親也重新拿起了教鞭，走上了講臺，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那段時間父親也可以回家住了。父親又操起了心愛的小提琴。雖然父親的聲帶當時已不太好，但還是能經(jīng)常聽到歌聲和琴聲。父親拉琴為我伴奏唱《回延安》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一九七五年秋，政治氣候又一次變了，父親也又一次被趕下講臺。父親因為受到更加嚴厲的監(jiān)管、批斗、摧殘，他開始想不通了，他也無法理解。當有些人再次把他回家的權(quán)利也無情地剝奪時，父親再也無法忍受了。他選擇了以死來抗爭，以寶貴的生命來證明自己對黨和人民的赤誠之心。

依照父親的遺愿，父親葬在了宜豐中學后面一個叫“七星堆”的山坡上。那里可以看到他難以割舍的為之工作、勞動了一輩子的場所。

    父親去了，遺憾的是父親歷盡了苦難卻沒有得到絲毫的享受，不過，這不正是父親博大無私的情懷嗎！

    可以告慰父親的是：一九七八年五月，父親的“右派分子”的帽子被摘掉了。一九七九年四月，有關(guān)部門宣布父親屬于錯劃右派，予以改正。一九七九年六月九日，父親的追悼會在宜豐中學舉行。1987年，宜豐新編縣志，父親作為知名人物被載入人物傳……

    父親，您雖然離開了我們，您卻永遠留在兒女們的心里。我想，還有很多人也會記得您的。

                                     您的大兒子元頌

修改于二○○三年九月

今天我寫爸爸的故事，感覺上總隔著一層什么。這不僅僅是因為手頭幾乎沒有資料，也不僅僅是因為我和爸爸一起生活的時間似乎很短，而好像是爸爸的經(jīng)歷很坎坷，而內(nèi)心太簡單，以至我都不知道該告訴人們些什么。不管怎么樣，我已經(jīng)把我能表達的意思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