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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樓] 刁小東:寫教育小說反映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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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小東

  年齡:40歲

  職業:任職于均安教育局,佛山作家協會會員、順德作家協會理事

  “我也曾被頌為太陽光下最光輝的職業,我也曾被贊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也曾被喻為吐盡最后一根絲的春蠶,也曾被喻為燃盡自己照亮別人的蠟燭;雖然我們也曾被斥為臭老九,被譏為鮑魚海參認不全的人,但在學生的心目中,我們是神圣的;在家長的心目中,我們是高尚的;在每個人的回憶里,我們是最難忘最可愛的。可是,曾幾何時,我的臉上不再容光,我的臉上道道傷痕,血跡斑斑,被學生憎恨,被家長斥責,被社會口誅,被媒體筆伐。我是老師,是誰撕破了我的臉?”這段文字截取自刁小東在2007年發表的一篇名為《誰撕破了我的臉》的雜文。從1992年開始至今,刁小東在順德從事教育事業已將近20年,從中學語文老師到鎮教育局干部,他始終堅持用筆去記錄和反映教育問題。

  “且不要說你的文章隨著你的離去而離去,有些文章是你還沒離去就已經消亡。”這是在一次作家研討會上讓刁小東印象深刻的一句話。寫具有現實意義和可讀性的文字,是刁小東一直以來的原則和追求。

迷戀私立學校不可取

  “我不大贊同家長把小孩子送到私立的貴族學校去,現在很多私立學校在用一些概念化的東西把自己包裝成素質教育的天堂,再去忽悠家長的錢。例如大力鼓吹‘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很多家長信以為真,孩子僅讀幼兒園、小學就掏了十幾萬元甚至幾十萬元。結果呢,孩子贏了起跑線,往往最后都輸在了終點線上,甚至沒跑到終點。”刁小東認為,以目前漏斗形的教育現狀來看,初中以前學習的知識對日后的成才影響不大,關鍵是這段時期里養成良好的思維、品德、習慣,對人今后的發展影響最大。真正的知識學習,其實從大學開始也不遲。“提前讓孩子接受過多的知識教育,只是比別人提前知道而已,價值不大。學習和成長是一項馬拉松運動,在起跑線就全速猛跑的那個人,絕不可能堅持到最后;倒是一開始就在后面跑的那些人,一邊跑,一邊看看沿途優美的風景,在過程中會領悟很多東西。”

  “今年順德的四大私立學校舉辦聯考,有5000多名考生報名,部分人甚至要通過關系進入私立學校,這足以說明順德人對私立學校的熱衷。”刁小東認為,私立學校在順德受到家長歡迎,財力雄厚,軟硬件配套齊全,學生能考出好分數,這的確是私立學校的優勢。而事實上市民都忽略了一點,私立學校畢竟是一個營利機構,日常管理相對獨立,對學生的考核也多是“內部操作”,因此難勉有“灌水”之嫌。這幾年他見過很多這樣的例子,小學進入私立學校就讀的孩子,一旦沒有考上更高層級的私立學校,再回到鎮里的公立學校讀書之后,他們的成績絕大多數都不太好,很多甚至成為班里的絕對差生,家長為他讀完小學所付出的十幾萬元基本上就是肉包子打狗了。當然,這不是在揭私立學校的短,而是在教育問題上,無論家長、老師,還是學校、社會,都應好好反思,對私立學校的狂熱折射出當前公立學校質量參差的困局,值得每一位教育人反思。

山區教育的迷失

  在順德從教近20年,刁小東有點“當局者迷”的感概,對順德教育事業的飛速發展有點“不知不覺”,但是回眸對比山區老家的教育現狀,才發現兩者之間已經相去甚遠。

  刁小東說起了家鄉的教育現狀。“國家提倡的‘減負’,珠三角地區是越減越重,山區則是越減越輕。”他說,這個“輕”,不是學生學業負擔輕,而是山區教育的沒落。隨著更多人離鄉別井到城市打工,在山區上學的孩子越來越少,教學經費的縮減直接導致教學條件的日益惡化,山區的大部分孩子從一開始就是“等著長大去打工”。“而山區縣城的人口卻快速膨脹起來,相應的教學配套跟不上,學位緊張,班級人數不斷上升,有的初中一個班的人數就多達120人,坐前四排的人可能會認真聽課,但是四排以后的人幾乎沒有誰是專心聽講的。這就注定了山區教育的悲劇———為經濟發達的地方培養更多廉價的勞動力,因此,山區教育或農村教育是越減越沉重。”

  “雖然目前中國的高等教育入學率步步高升,大中城市甚至達到了80%的高比例,但是最后的結果并不好。道德教育的缺失造成了數量的優勢并沒有轉化成質量優勢。很多學校對學生的要求是:能出綜合素質最好,不能出素質起碼也要出分數,或者認為,先出分數,有分數自然有素質。最終導致學生有教育沒教養,如同中國有法律沒法治,一樣的道理。”談到中國的教育時,刁小東說道。

  今年高考的作文題是《回到原點》,刁小東認為,最需要回到原點的是中國的教育,教育的原點是什么?就是孔子所提倡的“有教無類,因材施教”。但在當今多方利益博弈的教育環境下,這種回歸本真的教育似乎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分裂狀態創作教育小說

  有思想,有觀點,有憂慮,怎么辦?刁小東想到了寫教育問題小說。他喜歡魯迅的文章,也讀過很多賈平凹、馮驥才的作品,看過很多遍《中國民族性》,也讀了很多次《丑陋的中國人》,從中學會了“正面講,反面想”的思維方式。“現在的人讀書太講求實用,或者過分強調一種小資情調的讀書。讀書是有功利,但是更重要的是從讀書中培養自己的思考方法。”刁小東說。

  看看書,寫寫文章,表達心中的欲望和思想,讓別人從自己的思想中得到感染并傳承下去,這是每個讀書人都應該做的。刁小東寫過很多小說,分別為反映家鄉狀況的、大城市與小城市的生活差異以及教育問題的,其中關于教育問題的小說大多是在家訪學生時激發出來的。“用論文來反映教育問題,看的人不多也不感興趣,但是通過小說來反映就不同了,它可以讓更多不同層面的人去關注教育。”

  刁小東說,現在自己的寫作處于一種分裂狀態。寫工作文稿的時候,可以很傳統很正面;創作小說反映現實問題時,“就有點負面和反動”,在冷嘲熱諷中透出尖銳沉重。對此,刁小東表示,“兩種身份的調和,其實不難,就好比每個人都有兩面性。”

  早在2001年刁小東就完成了一部長達17萬字的長篇小說《灰像》,講述的是一個來自粵北地區的中學老師安國爾在上世紀90年代被分配到珠江邊上的一個縣級城市———中順市,當時的中順市正處于一種“衣服是現代,思想是農民”的大變動狀態,鄉村里紛紛蓋起了學校,但是學校的門口卻擺放著祖宗的雕塑,如何打破雕塑走出農村,如何處理外來教師與本地老師的思想沖突,成為了安國爾的頭等難題,最終,安國爾打破舊俗,卻為了讓家鄉的孩子也能擁有同樣的教育而放棄了校長一職回到粵北任教。刁小東說這長篇小說“有自己的影子也有順德的影子”,“小說選取的大背景是相當不錯的,只是在操作上可能寫得不大到位,因此沒能發表。”用小說來反映珠三角地區教育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一直是刁小東的追求。

  除了外來老師,外來工子弟也是刁小東所關注的。現在是一個人口大遷移的時代,越來越多的外來工子女跟隨父母來到珠三角,他們要上學,要上正規的、便宜的學校。他們中大部分成績優秀,但卻遭遇歧視和不受重視,他們沒資格升重點中學,前途一片迷茫。在小說《我來自四川》中,刁小東就塑造了一個來自四川的外來工子女角色,成績名列全級第一,因交不起補習費而半途回老家念書的經歷,深刻地反映了人文環境和制度環境對外來工子弟成長的傷害。

  2006年獲得順德文藝創作“金鳳獎”的短篇小說《綁架》是刁小東較為滿意的作品,故事講述的是在一個窮山區中,一位名叫鄭經國的大老板因小三被人綁架失蹤而要跳樓自殺的故事。文章的最后一段是這樣的:“人群陸續散去,老王騎著自行車往家走,想著剛才的事,腦子里忽然冒出些古怪的想法:這不是自殺,而是綁架,一起非常嚴重的綁架事件,壞人綁架了鄭經國的小三,而鄭經國綁架了黃書記黃縣長,綁架了公安局長,綁架了銀行行長,綁架了他老王,綁架了全縣的人民……”刁小東告訴記者,這篇小說反映的問題很尖銳,現在一個企業綁架一個地方的經濟、民生、官場的例子比比皆是。

  “這兩年來有點覺得自己刁郎才盡了,因為所處的地方小,工作面窄,接觸的人也少,這對我的文學創作殺傷力不小。”刁小東笑說,自己要重新專注到教育問題小說的題材上來,不是因為對其他領域的難以把握,而是在教育問題上的創作具備更多的價值。

  ■閑話雜談

  關于“創文”

  “創文”是一項惠民工程,但切勿膚淺化。如何避免膚淺化?“創文”有其多項指標,現在我們提倡的口號中將“創文”縮減至不要亂扔果皮垃圾、闖紅燈等日常生活習慣中,這些本來就是每個市民幼兒園起就應該遵守的行為規則。“創文”的關鍵是老老實實多做事,每個人、每個部門將自己的工作做到極致。

  關于“故鄉”

  故鄉情結,每個人都有。故鄉在哪里?所謂故鄉,就是指自己出生并生活過的地方,刁小東說自己和女兒在這一問題上有分歧,女兒肯定地說故鄉是順德而不是河源,因為她一直都在這里生活。但是,本地的順德人始終認為,即使是新順德人,老家不是這里的便都是外地人。在這種”本地人不承認、老家又很陌生“的矛盾局面中,我們的下一代變成了“沒有故鄉”的人。

  ■讀書推薦

  1.《中國民族性》:

  丁偉編著,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這是一本適合有思想的讀者閱讀的書。本書選取的文字,有些出自魯迅、梁漱溟、錢鐘書、牟宗三等大家之手,有些是李敖及柏楊等人狂傲尖銳又不失深刻之作,并有湯因比等世界各國漢學大家全面深入的觀察記錄。這些都是對于中國人民族性性格最具有代表性的論述,處處真知灼見。全書隨文還配以生動形象的老照片、漫畫及古代繪畫作品,使之更為直觀、精彩。

  2.《愛的密碼》:

  劉墉著,接力出版社。這是一本有觀點的休閑書,在生活小事的記述中透出對人生的深刻理解。隨著生活節奏的加快,勵志類圖書普遍受到歡迎,而有關“愛”的分析與解剖,更是人們普遍關心的話題,本書可讓讀者隨著劉墉先生的視角,重新審視“愛”,理解“愛”,可以給都市里的青年男女、老老少少展開一次紙上的愛情門診。

  3.《哦,中學時代》:

  馮驥才著,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這是“名家寄小讀者”系列中的一本。當前,適合少年兒童閱讀的書越來越少,一些所謂的兒童作家寫出的兒童作品一點也不“兒童”,要不成人化,要不弱智化。讓少年兒童讀讀馮驥才、冰心等名家寫的關于他們讀書時代的作品,對當前中小學生的成長會有更好的啟示。

  4.《漁歌入浦深》:

  王皓琳著,花城出版社。這是一本順德本土作家寫的散文集,既有古典詩文的韻味,又有現代生活的情趣。通過這本書,我想告訴大家:古典詩文是我們文化的根,多讀讀這些“根本”之作,才叫真正的閱讀;同時,讀書的最終目的是寫,要拿起筆來寫寫自己的真性情,讓別人來分享自己的思想。

  以上為刁小東喜愛的幾本書

時間:2011-06-24 12:19 來源:羊城晚報


作者:60.168.14.*   回復:14   發表時間:2012-04-23 22:3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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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回復刁小東:寫教育小說反映現實

《順德文藝》2003第19期--我來自四川
我來自四川

刁小東


"真的要回去嗎?"我焦急地問。
"是。唉--"楊梅無奈地嘆了口氣。
"可以叫你爸媽先去打散工,等你讀完這個學期再回去不行嗎?"我又說。
"他們找了很多份散工了,掙的錢還不夠伙食費。怎么供得起我三姐弟讀書?媽媽說回家鄉去讀,有吃沒吃,好歹一餐,也能過一天。"
我無話可說。楊梅是我最要好的同學,在這個班里,唯一稱得上是我的真心朋友的就只有她了。可是,現在她卻要回廣西的老家去了。因為他的父母被工廠炒了,幾個月沒找到一份正經掙錢的工作。她們三姐弟,都在這間學校讀書,現在是學期中,本來沒什么大礙的,孰知學校突然要收補習費、資料費200元,她三姐弟,一下子就要交600元,交不起,她家人只好叫她和妹妹回老家去,只留下弟弟在這里。今天中午放學,我們在教室里坐了很久,我不舍得她走,她走了,我在這個班就更沒有朋友了。
我的眼淚自自然然就流出來了,楊梅也哭。我說:"記得給我寫信,我會想著你。"
楊梅淚眼朦朦地點點頭:"我會的,可是只怕我連寄信的錢也出不起。"
"我每次寫信給你都在里面夾個信封和郵票。"我說。
"嗯……"楊梅只是哭著點頭。
沒有同班同學的送別,沒有老師的挽留,第二天,楊梅沒有回到班里。我出神地看著她空空的座位。沒有同學問起她為什么不上學,放學后,在走廊上,班主任看見我,似乎是隨口問了一句:"錢蕓芝,楊梅今天怎么沒有上學?"
"她……走了。"我本不愿意答他,只礙著他是班主任。
"走了?去哪里?"班主任似乎有點意外。
"回老家去了。"我說。
"回老家了?怎么搞的,你們這些外地學生,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也不說一聲,搞好手續才走。"班主任似乎很氣憤,嘀咕著,"真是的,又多了一個流生。"我想,他也許不會覺得太意外吧,這樣的事,在他的教書生涯中,應該見得很多了吧。不是情非得已,誰想呀?楊梅在的時候,你又關心過她多少呢?楊梅成績雖然不太好,但我知道她非常喜歡讀書,這次她回去,說是繼續讀書,可是按她的家景,說不定他家里人會不讓她讀呢。又多了一個流生,只會連累你大人少收一百元獎金而已--我聽說這間學校凡流一個學生都要扣一百元獎金的。
楊梅就這樣走了,沒有引起同學們的驚異,沒有引起老師們的注意,只有我,好一段時間傷感地想起她來。
說了這么多,你還不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吧?不如就先介紹介紹我吧:我姓錢名蕓芝,女,四川人氏,今年十六歲,隨父母到珠三角來讀書,已有六年了,現在就讀于一間普通的初級中學--小學畢業時,我本來是考上了這里的重點中學的,但這里有規定,重點中學只招收本地學生,外省籍的想讀,可以,交五萬塊錢贊助費來。天呀,我的父母都只是打工仔一個,五萬元,真是一個天文數字呀。順理成章,成章順理,我只能讀這間普通中學了。
我長得很漂亮,人見人愛,車見車載,棺材見了也會開蓋的那種,生著一張典型的四川妹子臉型。我喜歡跳舞,初二時代表學校參加文藝匯演,我的獨舞在全市拿過獎;我的朗誦也很好,代表學校在鎮里拿過第一名;我的作文也不錯,得過很多次獎;我的學習也不賴,在級里排前幾名。說這些,不是黃婆賣瓜,自己贊自己的瓜香,我只是想告訴你們,我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好學生而已。
我的童年,是在家鄉度過的,那真是一段讓我終生難忘的快樂時光。直到四年級,爸爸媽媽因為實在忍受不了家鄉的窮,雙雙要到外地來打工,希望能掙上大錢。(可笑的是,我家雖然姓錢,卻最缺錢)所以就來到這里,一來就是六年。六年了,每時每刻我都想回去,可是爸爸說:回去的車費、花消太貴了,回一次要花掉好幾個月的工錢,所以一直不讓我回去。我多么想念我的年邁的奶奶呀,和小學時最要好的同學,和我家附近秀麗的一草一木。
回到童年的老家,成了我心中揮之不去的夢。

今天,我第一次和男同學打架了。
起因不在我,傷得重的是他。事情的起因是,早上上學,我已經很疲憊,因為昨晚的作業實在太多,我做到十二點才完成。走進教室,就聽見一聲粗魯的吆喝:"四川妹,拿作業來給我抄抄。"
是我平常最討厭的一個男生,外號叫"超人棠",生得又矮又丑,像個小老頭,大家都叫他"超人棠"。
"不給。"我一口回絕,我辛辛苦苦做了一個晚上,憑什么給你抄?還氣勢洶洶的沒有好聲氣。要在平時,一個同學好聲好氣跟我要作業來抄,我是會給他的。可他,一開口就叫我"四川妹",明顯帶有貶低我的成分,我就不給。
可是,這個死超人棠,沒得到寸就要進尺,"死川妹,不給,信不信我打你?"說著,作勢握住拳頭就要打我的樣子。我當時就做了一個我事后想也不敢想的動作。事后想想,今天也不知是不是被鬼蒙了眼,脾氣特別燥,剎那間沒加多想,以為他真要打我,我隨手把提在手中的書包揮出去,他沒料到我有這么一招兒,躲也沒躲,十幾斤重的書本著著實實地砸在他的臉上。他大概沒想到一向被人欺負的我有此一擊,向后一倒,整個人倒在兩張課桌之間,摔了個四腳朝天。
教室里雖然人還來的不多,但全看見了,"哄"地一聲,全都起哄了。
我驚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他"呼"地一聲撐了起來,叫嚷道,"哎呀,死川妹,敢打我,沒死過。"說著,揮拳就想打我。我身子比他高大。一閃就閃過了他的一拳。我不想和他打架,匆匆拾起書包趕緊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當然不肯罷休。其他男生起哄得更起勁了,有一個說,"哈哈,超人棠,連女人都打不過,不如死了算了。"這話不啻是火上澆油。他跳上桌子,踩著桌面沖到我的桌子上。居高臨下氣勢洶洶地叫嚷,"死川妹,不打到你趴在地上我就不叫超人棠。"那樣子甚是嚇人。
我怕了,我從沒跟人打過架,連吵架都不想的。看這陣勢,我就"哇"一聲哭了。我多么希望現在有人挺身而出為我打圓場,拉開他;我多么希望此時老師能出現在門口,制止他。可是,沒有同學來幫我,只有起哄的,"超人棠,老公教訓老婆呀,出手不要那么重呀。"這話一出,更多的人笑得前仰后翻了。
"四川妹,死雞妹,你爸爸做龜公,你媽媽做雞。"超人棠沒有動手,也沒有動腳,只用粗口罵我,引得全班更大的笑聲,這笑聲,在我聽來,像是魔鬼猙獰的嚎叫。
我無地自容,從來沒有人這樣侮辱過我,這樣說過我爸爸媽媽。我哭得更厲害了,憤怒到了極點,抓起一張凳子,正想不顧一切地跟他打一架。此時,窗外一個身影一閃,一聲斷喝,"吵什么吵?安靜!全校最吵就是你們班。"
是我們的級長,平常聽起來就兇惡得要死的級長的聲音,此時我反倒覺得像救命稻草。超人棠從桌子上跳下來,貓著腰憤憤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還惡狠狠地罵:"死川妹,放學后你小心點,有你好看。"
教室里安靜了下來。不一會兒,班主任來了,氣色很不好,不用說,級長跟他說了剛才的情況,又要扣班級的德育分了。
"錢蕓芝,陳其棠,出來。"班主任聲音不高,但全班人都覺得出他話中的殺氣。我哭著站起身,走到走廊上。超人棠好一會兒才老大不情愿地走了出來。
"說,怎么回事?"班主任一副抗拒從嚴坦白也不從寬的樣子。
"問這個死川妹,敢動手打我。"超人棠梗著脖子,像個斗雞。
"錢蕓芝,你說。"
"他要拿我的作業來抄,我不給,他要打我,我用書包一擋,就……"我邊哭邊說。超人棠不容我把話說完,已嚷了起來,"我哪里有打你?全班人可以作證,是你先用書包打我的。我一根毫毛也沒動過你。此仇不報非君子。"超人棠聲音很高,惹得課室里面的同學哄然大笑。
班主任一向脾氣很粗,此時更氣,掄起大手,拎起他的耳朵,"你算什么君子?報什么仇?還想打架?還想連累班里被扣分?"
超人棠被拎得踮起了腳跟,痛得呲牙咧嘴,急忙求饒道,"老師我不報了不報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既反動又怕死,見善就欺負,見強就做縮頭烏龜。這次還不是見我好欺負,就對我惡得不得了。要是碰上其他的人,他屁也不敢多放一個。
班主任松了手,"滾,回教室去。"
超人棠捂著耳朵灰溜溜地回去了。班主任轉向我,"錢蕓芝,知道你錯在哪里嗎?"
我點點頭。
"陳其棠是差生,不懂做作業,肯抄就不錯了,你借給他抄不就完了?打人就更不對了。"
"我……"我本來想伸冤的,憑什么要我給他抄?班主任不讓我開口。"別說了,你要跟同學搞好關系,不要鬧不團結,你看看你在班里,沒有一個跟你要好的。"
這能怪我嗎?我也努力想跟同學搞好關系,有好吃的我沒獨吃,有好玩的我沒獨個兒玩,別人有困難我主動幫,班里的事我主動做,但是他們卻不領我情,嫌我是個四川妹,好像靠近我就會沾霉運似的,瞧不起我這個外地人。
"好了,罰寫檢討一份,罰掃地一個星期。回去上課。"班主任不管三七十十一,不容我說話,走了。
我……算了,寫就寫吧,掃就掃吧,又不是沒寫過沒掃過,誰叫我是一個四川妹呢?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可是沒我想的那么簡單。下午第一節課的時候,正上著化學課,班主任又來找我,把我叫到辦公室去,辦公室里坐著校長,還有一個人,滿身的酒氣,一個酒鬼無疑,還抽著煙。
班主任坐著,我在他們三人的面前站著,像被審訊的犯人,兩腳發抖,怕得要死,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兒。
班主任說:"這個是陳其棠的家長。"
酒鬼猛吸了一口煙,把煙頭一丟,說話了,"你就是打陳其棠的四川妹?好大膽,沒死過?"
我沒點頭也沒說話,他滿身的酒氣沖得我要暈。
"我帶陳其棠去醫院檢查,有事你要賠醫藥費。你一個外地人敢欺負本地人?沒見過棺材?我叫十個八個兄弟過來,把你熔十次八次還有余。"那個酒鬼繼續說。班主任沒說話,校長也沒出聲,我更不敢說話。
酒鬼轉向校長,說:"現在的外地人,真是越來越離譜,勢力越來越大,搶光了我們的飯碗,那些老板,只請外地人,因為他們工錢便宜,這些山佬山妹,幾百元一個月都做,拉低工價,搞得本地人沒餐好吃。"
校長也不多說,只是微微地點頭,"嗯……嗯……"敷衍著他,我知道,校長不想得罪這些家長,所以不出聲。
酒鬼越說越起勁,唾沫星子亂飛,"這些外地人,搞得治安越來越差,入屋打劫、吸毒販毒、偷訛拐騙。四川妹做雞的多,看看大酒店,晚晚成行成市站在門口拉客……"
……
我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結束的,站得我兩腿麻木了,聽得我頭快裂了,才聽到班主任說:"你回去上課,沒你的事了。"
回教室的路上,我感到很憤怒,也很悲哀。

已經九點了,爸爸還沒有回來;媽媽上夜班去了,要到明天早上才回來;我放了學回來煮好飯菜,自己吃了,把其余的放到鍋里給爸爸,就開始做作業。爸爸在一個工地上做雜工,幫人挑東西,就是把主顧們用來裝修的水泥沙石挑到樓上去,一天能掙幾十塊錢。
我現在住的是租來的房子,一棟兩層的舊樓,我們當然租不起整棟樓,只租了其中的一個房間,一個月300塊錢。房主人把每個房分租出去,還把廳分隔成兩間房租出去,一棟樓住了二十幾個人,大都是我的四川老鄉。我的這間房,爸爸在中間拉了一塊布分隔開,左邊是爸爸媽媽的床,右邊是我的床,還有一張桌子,這張桌子,是爸爸用工地上的木板訂的,很粗糙,但卻是我做作業的地方,也是唯一屬于我的小空間了。
在這樣窄小的地方住,什么都不方便:共用一個廚房,煮飯不方便;共用一個廁所,"方便"不方便;最不方便的是隔壁房間的一個老鄉有一部舊電視機,每晚都在放黃色片子,而且聲音放得很大,不時地灌進我的耳朵,再夾著一些男人淫穢的笑聲,使我不能安心做作業不說,更讓我害怕,我只能把門死死地閂住。就在這個夏天熱冬天冷的房間里,我一住就是六年。
我今年讀初三,很快就要畢業了,對這次升中考試,我充滿了期望,又有無盡的擔心。我想我能考好,考上一間重點中學;但是,會不會發生小學畢業那種情況?我去問過班主任,他說得很含糊,不肯清楚地告訴我外地人到底可不可以考重點中學,只說你認真學習就行了,別想那么多,車到山前必有路嘛,初中跟小學的政策會不同吧。我當時想,希望如此吧,希望我這架背井離鄉求學的"車"真能有路吧,現在首要的是把學習搞好。我上課特別認真,把每一堂課的問題都弄懂為止。我想不明白,這里的本地人好像天生跟讀書有仇似的,特別懶,上課不是睡覺就是講話,經常搞得上課的老師發雷霆,拍桌子擲粉刷,甚至把他們趕出去課室。多可惜呀,浪費了這么好的讀書時光。可是也難怪他們的吧?這里的生活那么好,不用干活都有錢分,收租的收租,分紅的分紅,有的同學一天的零用錢,頂我一家人兩天的伙食費也不止呢。我只有眼羨的份兒了。
初三第一次段考,真令我高興,功夫不負有心人,我考了全級第一名,比第二名足足多了三十多分。我高興地想,憑這樣的分數,離重點中學又近了一步了。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做完作業,一個人在門前的空地上練跳繩,因為升中考試體育也要考,占五十分,跳繩是其中的一個項目。練了一會兒,幾個人走了過來,也是我們學校的同學,其中一個是楊梅的弟弟楊聰。他怎么會跟那幾個人在一起?我想,那幾個人在全校都是出了名差的。有兩個初二就已經不讀了,出到社會上混,現在都留了個長發型,染成了金毛,一看就是惡人、爛仔。
"四川妹,跳繩呀?不如我們陪你跳了。"一個金毛喜皮笑臉地走上前來。咬著生硬的普通話逗我。
我害怕起來,拿著繩子閃到門里去了。他們哈哈地笑得很淫,也包括楊聰。他怎么變成這樣?他的父母辛辛苦苦掙錢供他讀書,他卻跟這些人一起,還讀什么書?難怪上次段考不見他獲得名次了。此時我想起楊梅,我們曾經通過信,她說她還繼續讀書,但我不信,我估計她已經沒有讀,但又不想讓我知道,就騙我說還在讀。因為我問她有關書本上的題目,她一條也不懂,如果有讀,是應該懂的。全家人的讀書希望,都交給楊聰一個人身上了,他卻跟這些人混在一起,隨時可能出事,因為這些人只會到處惹事生非,甚至偷東西。
他們見我不理,就笑嘻嘻地走了,遠遠的,我看著楊聰的背影,想,你怎么這么不爭氣?見他們走遠了,我又出到空地上繼續練。
練得累了,我坐在一塊石板上想心事,石板旁邊是一棵不大的榕樹,這種景致使我想起老家的情景。我的家在一條河邊,屋前有一棵大榕樹,樹下有很多大石板,夏天,左鄰右舍都會坐在樹下納涼,我們一群小孩子就在樹下玩耍。那種情景,什么時候才會再有呢?
正想得入神,大門里走出三個人來,是住在我樓上的吳叔兩夫妻和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兒子叫吳小平,好象今年也是讀初三,在另一間學校。他們提著大包小包,像是搬家的樣子。
"阿姨,你們去哪里?"我問。
"回家。"阿姨面無表情地答。
"不是過年,怎么就回家呢?"我又問。
吳小平站在他們身后,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剛哭過。吳叔抽著煙,悶聲悶氣地說,"帶小平回去讀書。你什么時候回去?"
我奇怪了,問:"為什么要帶吳小平回去?"
"外地人在這里不準考重點中學,你不知道嗎?你的老師沒告訴你?"
"沒有呀,他沒有說準也沒有說不準。"我的心驚起來。
"就是不準。"
"不可能。"
"騙你干什么?小平,拿那本報考手冊給她看看。"吳叔很肯定地說。吳小平在書包里找了一陣,拿出一本黃色封面的小冊子,翻到一頁遞給我看。我幾乎是搶過來,睜大眼睛看,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市屬和各鎮屬重點中學,只準本地戶籍畢業生報考,外地戶籍畢業生可報考職業中學和市外中專中技……"
天呀,真是這樣嗎?我像被放了氣的皮球,軟了下去。還是同小學畢業一樣的命運,班主任為什么不明確告訴我?為什么?
"蕓芝,叫你爸爸盡早打算吧。我的小平成績好,將來要考大學,讀職中或中專有什么前途?還是盡早送他回老家讀好。你的成績也很好,讀職中真是浪費了。"吳叔繼續說著,我已沒有心思聽下去了。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哭著沖回房間去。
怎么又是這樣?我的努力不是白費了?我的第一還有什么意義?如果只準考職中或中專,這第一的分數根本沒用,因為職中或中專根本不用分數,只要你交錢去讀就行了,很多人都說那是垃圾學校、爛仔集中營。
九點鐘,爸爸回來,我不敢跟他說這種情況。跟他說了,會有什么結果?送我回去?或者還是讓我在這里讀完初三就算了,然后叫我去工廠打工?我不敢想,我的重點中學夢,我將來的大學夢,全完了。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問自己,為什么外地人就不準考重點中學?外地人在這里沒有貢獻嗎?他們做最辛苦的活,做最骯臟的活,拿最少的工資,住最差的房子,哪一棟樓,哪一間廠,沒有外地人的血汗?他們的子女為什么就不能讀重點中學?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此后的日子,我像被人抽了筋一樣,先前昂揚的學習熱情,生機勃勃的斗志,全沒有了,我再努力也沒有用。我上課無精打采,別人講話,我也敢搭幾句,這樣反而似乎好了,他們反而跟我一起玩了,沒有那么抗拒我了,覺得我跟他們是一路貨色的了。或許楊聰也是這樣的心態,所以才會跟那些壞人混在一起的吧?
我知道,我放棄了,我墮落了,我不再是一個優秀生了。第三章的物理測驗,我才考了五十分,試卷發下來,我除了心頭閃過一絲痛之外,什么也沒有。五十分又怎么樣?對我來說,五十分跟一百分沒有區別。
班主任卻惱火了。我能從他看我的眼神中明顯感覺出來。聯考過后,他終于可能忍受不了我的墮落,找我談話了。
他攤開兩張成績表,一張是上次段考我拿第一的,一張是這次主科聯考的,這張成績表上清楚地記著:錢蕓芝,50名。
班主任臉色陰沉沉的,指著成績表:"錢蕓芝,你有什么話說?由第一名退到五十名。"
我也面無表情,我沒有話說,有,也不知從何說起。
我低著頭,沉默,希望這場談話快點結束。
"你說話呀,不說是什么意思?"班主任顯然有點憤怒了,聲音提高了幾分貝。
"讀不讀一個樣。"我低聲說了一句。
"你說什么?"
"讀不讀一個樣。"我重復了一次。
"什么意思?什么讀不讀一個樣?第一名會跟五十名一個樣嗎?"班主任更憤怒了,聲音再提高了幾分貝。
"反正我又不是考重點中學,要那么好的分數做什么?"我干脆死豬不怕開水燙,豁出去了,把我心頭的氣話暴出去。
"你聽誰說的?"班主任有點詫異。
"報考指南上寫著的。"
班主任沉默了,我知道他無話可說了,他以前不明確跟我講,只不過是想留住我在這里讀完初三,免得又多一個流生,扣掉他一百塊錢的獎金。
最后,班主任似乎很誠懇地說:"錢蕓芝,你準不準考重點中學不是我管的事情,但你這樣自暴自棄就很不應該,如果你現在自暴自棄,你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這話要換在平時,我一定很感動,覺得對我的人生有很大的啟發。但是今天,我聽了也無動于衷。
晚上,班主任來家訪,爸爸很早就收工了,媽媽也不用加夜班。我有點意外,爸爸媽媽很熱情地招呼,熱情得有點像以前的下人對老爺那種態度。
"老師,蕓芝在學校不學好是吧?給你添麻煩了。"爸爸陪著笑臉問。
班主任等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她前一段時間非常好,近來思想比較復雜。"
"成績退步了?"媽媽急著問。
"退了。"
爸爸把臉轉向我,伸手就想打我一巴,"辛苦供你讀書,你竟然偷懶。"
班主任制止了爸爸就要打下來的大掌,我知道那只手掌又大又粗,整天干苦力活,能不粗嗎?
班主任說:"蕓芝成績下降,主要是思想問題,有一件事,我要對你們說,你們是外地戶口,按政策是不能考重點高中的,你們知道吧?"
"小學畢業就這樣,怎么中學也這樣?"媽媽驚訝地問。
"這是上頭的事,我們也管不了。"班主任平淡地說。
爸爸猛抽了幾口劣質煙,也沉默了,我看見,他那又黑又瘦的臉上,又多了幾條皺紋。
"唉……"爸爸嘆了一口氣。
整個房間靜了下來,一會兒,班主任打破了寂靜,"你們打算怎么辦?在這里讀完初三,可以考職中,也可以考外地中專,其實現在的職中或中專也是不錯的,學一樣技術,將來找工也容易。"
"有前途嗎?"媽媽問。
"那就見仁見智了,事在人為嘛。"班主任這話明顯是敷衍了。
爸爸媽媽再沒有話說。
一會兒,班主任站起來要走,"你們考慮考慮,給我一個答復,如果真的要走,辦好手續再走,到了新學校叫對方寫一張接收證明來,我好向學校交差。"說了這些話,就走了。
整晚,我都聽見爸爸媽媽在說話,肯定在商量我的事兒。是讓我回老家去讀,還是讓我在這里讀完,再讀個職中或中專什么的,甚至就讓我讀完初三就算了?我也很矛盾,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我覺得我像一只旋轉的陀羅,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上。
第三天,有結果了,爸爸很堅決地說:"回去。回去能考上重點中學,將來你要考大學才有出息,我們辛苦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你將來不辛苦。"
我不知是感動還是別的什么,哭了起來,我的善良勤勞的父母呀。

我要走了,我要回到我四川的老家去!那里,才是實現我的夢想的地方。對這個我住了六年的地方,我不想說"再見"。
我來自四川,我要回四川去!

作者:60.168.14.*   發表時間:2012-04-23 22:59:41

[回復] 回復刁小東:寫教育小說反映現實

《順德文藝》2004第22期--凌晨零時
凌晨零時
刁小東


"當當當……"
八卦鐘響著,小紫老師看著鐘擺,左右擺的幅度一下比一下小了。"當!"第十二下響了,短促而無力,像是勞累了一輩子的老太婆突然停了呼吸,鐘擺僵在木盒子里停了很久沒有上鏈了!
停在凌晨零時!
屋里一片死寂。
小紫老師看了一眼兒子的小床,兒子均勻的呼吸像二四拍子,敲打著屋里散著濁味的空氣。屋子很凌亂,兒子的玩具,兒子的書本,兒子的臟衣服,都在地上。一只碎了的杯子,也在地上,碎成一朵花。小紫老師輕輕地拎起椅子上的一個塑料袋,輕輕地開門,輕輕地關門,輕輕地下樓。經過小區的小鐵門,門衛阿劉叔睡眼迷糊,叫了一聲,小紫老師,散步呢,便又迷糊起來。
小紫老師沒有應他,徑自出了門。路上很靜寂,路燈發著昏黃的光,每盞燈下,都圍著一群蚊子,繞著一團霧氣,像是沖天白鶴的奇觀。蚊子們,你們這么晚還不回家,在燈下開派對嗎?還是非法集會?
小紫老師穿著一套白色帶花點的睡衣,趿著紅拖鞋,披散著頭發,拎著一個紅色塑料袋,走在夜的人行道上。偶而,晚歸的汽車從她身旁呼嘯而過。
我要去哪里?小紫老師嘀咕了一句,停了下來,停在十字路口中間的人工安全島上。四角的黃燈有規律地閃著,它告訴你,可以向前,可以向左,可以向右,不過要減速慢行,隨時注意其它方向的來車。
我要去哪里呢?小紫老師又嘀咕了一句。
城市右邊,高高的十九層鳳凰大酒店,頂上的那塊沐足城廣告牌,霓虹燈由紅而黃而白,有規律地永不停歇地變換著,正好襯著那兩只大腳一左一右地閃,好像一左一右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可永遠也走不出那塊牌子。走出那個牌子會怎么樣呢?那就會掉進深深的黑夜的陷阱。仿佛能聽到里面傳來的樂聲,抑或是歌聲,也許是女人的叫聲,可能是丈夫醉后的嚎叫么?
左邊,很遠的地方,是她以前工作過的學校,那是全城最好的中學。最好是多好呢?最好就是沒有不好,就是最最最好的好,小紫老師想。校門頂上的大鐘依稀可見,大鐘每到整點都響一次,不管是一點還是十三點,它都只響一次,響幾次不行嗎?不行,校長只讓它響一次,它敢響幾次嗎?誰也不敢的。
在她的后方,城市的這邊,燈光照得天空亮堂堂的,像天堂。政府大樓頂上的兩盞射燈射出炫目筆直的光,像兩把倚天劍,時而分開,時而交叉,正像兒子時常看的動畫片里的武士格斗一般,殺得天空也七零八碎,殺殺殺;正像今晚被丈夫摔在地上碎了的杯子,碎碎碎。
兒子,不要再看了,做作業去。每晚都要她重復十幾遍,兒子才能把作業做完。兒子讀一年級了,作業比一個研究生還多,研究生要做作業嗎?研究生不用做作業,研究生搞研究,研究研究就行了,要交作業嗎?誰給研究生布置作業?教授?教授會每晚看著研究生做作業嗎?會的會的,因為教授就是教獸,教著野獸,不看著行嗎?兒子看動畫片著了迷,眼睛高度近視,鼻梁上老早架著一副大酒瓶底兒眼鏡。將來兒子是要做研究生的,做研究生后還要做教授,做教授之后兒子要做什么呢?當然是教獸了。
在她的前方,城市另一邊,一串路燈走得很遠很遠,仿佛與天相接,仿佛是兩排省略號鋪成的大路,一直伸向天堂的入口。天堂好么?天堂自然是好的,地獄好么?地獄自然比天堂要好。天堂那么高,風大,住天堂的都是些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都奸,我斗得過他們嗎?我斗不過他們,我要下地獄,地獄壞人多,壞人不好嗎?壞人自然比好人要好。安靜而暗黑的路,路邊還有一片片魚塘就快要被填埋的土地。塘邊,鳧原河靜靜地流過,一直流向大海。大海是什么呢?大海就是把所有小海都吞掉的人。
小紫老師坐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島上,安全島安全嗎?自然是安全的,世上有安全島嗎?自然是沒有的,世上沒有安全,一秒鐘前你會好好地活著,一秒鐘后就被車撞了,被樓頂的廣告牌砸了,被丈夫的拳頭打了,你還安全嗎?世外有安全島嗎?有的有的,人一輩子不就在尋一個安全島嗎?大人是小孩的安全島,丈夫是妻子的安全島,學校是老師的安全島,社會是人的安全島。這些我都有嗎?自然是有的,天經地義是有的,會有的嗎?
一輛黑色小車在她身邊嘎然而止,窗玻璃里露出一個半禿的腦袋。
靚女,幾錢?禿腦袋問。
小紫老師走前幾步,看著他,陰柔地說,老板,你不要害我啊。
幾錢一次?禿腦袋再問。
小紫老師伸出左手食指點著他的禿腦,說,老板,你不要害我啊。
媽的,神經病。禿腦袋罵著縮了進去,像烏龜被當頭一擊的樣子,縮進龜殼里去了。小車哭叫著向著燈火輝煌的城區駛去了。
小紫老師笑了一聲,在夜空里,只有四角的四盞黃燈聽到了,因為它們都在眨著眼睛。小紫老師逢人都愛說一句,你不要害我啊,有人害我嗎?好像沒有,好像又有。
小紫老師走下安全島,在斑馬線上走了一個來回,白白的斑馬線,她一步一格,數著,一二三一共有十二條長方格,條條像只紙扎的人,橫躺著,躺得整整齊齊,等著汽車輾過。沒有紅紅的血,早就流干了,變成白的了,為什么斑馬線不是紅的呢?小紫老師想到這里,在中間一條斑馬線上躺了下去,挺直,雙手緊貼在身體兩側,正好跟那條斑馬線一樣大小,仿佛那條斑馬線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床板,抑或是棺材?明天,也許就有一條紅色的斑馬線了吧?她想,我會變成一張白紙,一張裁成長條形的白紙,多好,在上面寫書法也可以,畫畫也可以,折飛機也可以。我會變成一張白紙,白紙多好呀,先把血流干,不,榨干,擰干,扭干,血是罪惡的,沒有血的人多好,透明,從前面可以看到后面,從上面可以看清下面,從左面可以看透右面,人都有六面,六面人,立體人。沒有血之后怎么辦呢?變成一塊家鄉的面團,先壓扁,再搓圓,又壓扁,又搓圓,最好就變成一張紙,一張白紙,一張裁成長方形的白紙。
長久地沒有車來。小紫老師仰望著天空,天為被路為床,很久沒睡過安穩覺了,有時半夜里被兒子吵醒了,有時晚歸的丈夫醉醺醺地回來了。家里的床竟然沒有斑馬線舒服,每當躺下,席夢思床墊的彈簧就是一把把螺旋的金鋼鉆,一下一下地鉆著她的背脊,被子是一塊大石板,壓在胸前。跟小時候在街頭看到的氣功表演差不多,一個人躺在布滿釘子的板上,胸前壓塊石板,另一個揮起大鐵錘砸下去,石板碎了,氣功師面不改色。那時小紫既怕又愛看,心里有種莫名其妙的快感,夾雜著心碎裂的聲音。而現在,她就是那個躺在釘子陣上、石板底下的人。揮錘的是誰呢?她不知道!她時常看見許多錘子向她砸下來。
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當然也沒有太陽!晚上會有太陽嗎?晚上有太陽就好了,晚上應該有太陽的,晚上的太陽是什么樣子的呢?圓的?紅的?晚上的太陽自然不是圓的紅的,是方的白的,要不太陽晚上出來干什么呢?白天是圓的紅的,照著地上的人,給地上的人看,已經夠累的了,晚上自然要把自己打扮成方的白的,去酒吧去舞場去燈紅花綠的地方快樂去。沒有人會發現她,有誰會想到太陽會在晚上出現呢?沒有人會想到的,只有我小紫會想到。太陽就是人,人就是太陽,太陽白天圓而紅晚上方而白,人白天是人形兩腳點地兩手干活夜晚就是獸形四肢點地到處亂拱亂爬。
小紫老師從紅色塑料袋里翻了一下,掏出一部手機。摁了一下,閃出一排排綠幽幽的光,像一排排鬼的眼。世上是沒有鬼的,她曾這樣對學生說。學生反駁說你怎么知道沒鬼你又沒見過沒見過不等于沒有。你見過嗎?我見得多了,我家就有懶鬼煙鬼酒鬼賭鬼,四鬼齊全,怎么能說沒有鬼呢老師?她當時是怎么回答這個學生的呢?小紫老師記不起來了,只記得這個學生是個差生,后來坐牢了,坐牢對他來說是好的,牢里總比他家要好。
小紫老師用左手尾指一下一下地摁了一串數字。
響了十二下,通了。喂,那頭很響地叫著,在夜空里說話是很響的,因為你的周圍都沒人,沒人在你身旁你說話便響亮。
你不要害我啊!小紫老師說。
誰?
校長,你不要害我啊!
你是誰?害什么?誰害你?
我是小紫。
小紫?噢小紫老師嗎?找我什么事?
校長,批準我上班吧。
上班?你離職了,還上什么班?
我不考研究生了,我要上班。
你以為學校是什么?是你爸開的?想進就進想走就走?不行不行。校長生氣地掛了機。
小紫老師沒掛,還貼在耳邊聽著,綠幽幽的光仍然閃著,照著她的臉,她的臉也綠了,像在嘲笑她,像在說,你這人真天真,你以為你是誰?你是校長的紅人嗎?你是校長的小姨子嗎?你是跟校長有一夜情的人嗎?你什么都不是,你是一個被踢出校門的人而已。
小紫在學校做得不開心,同一科組的有研究生,名牌大學本科生,學士,小紫也是本科生,可她畢業的只是一所很不起眼的大學。想調走,走不了,整天受著校長的冷眼同事的白眼,便想去考研究生,沒有一張研究生的文憑,真難在這間重點學校立足。研究生想去哪就去哪,搶著要,哪間學校哪個校長不因自己學校有研究生而引以為傲?看那幾個研究生,見了校長的面腰桿挺得多直?在廁所碰到校長校長還要親口問聲好呢!她便背著丈夫辭了職,去考,沒考上,該死的英語才四十分。
小紫老師失去了工作,得到丈夫一天一小頓三天一大頓的打。丈夫就是那個揮錘的人,揮得比任何人都高,落下來比任何東西都重,砸在心上比什么都疼。
今晚她跟丈夫干了一架,以前她是不敢還手的。她只能趴在墻角凳角床角,避著雨點般的錘子。今晚,她把丈夫打得趴在地上,十幾分鐘沒起來,以前不還手以為我好欺負,現在就給點顏色你看看。男人,就是欠打,一打,就軟了,女人有什么?女人有拳頭,男人不就是靠拳頭奪權爭利嗎?女人怎么就不行?女人一樣行,比男人還行,只要女人一出拳,男人就無處藏身。丈夫起來,狠狠地看著她,看什么看,不認識你老婆?是不認識的,除了結婚前認識了一下,就從來不認也不識了,男人都這樣,把個女人騙到手,到手之后便放著,幫他生孩子幫他做家務幫他泄火,從三皇五帝那時起男人就這樣了,從類人猿開始變人那時公猿就這樣了,幾萬年男人的本性沒變過。丈夫瞪她最后一眼的時候,隨手把一只玻璃杯摔在地上,自然是碎的,世上有摔在地上不碎的玻璃杯嗎?只有玻璃杯碎裂的聲音是永遠不碎的。丈夫摔門而去,又買醉去了,丈夫喝酒的那個杯子是永遠不碎的么?
剛畢業的時候,小紫老師真是一個男人見男人愛女人見女人妒的女孩子。一說到人見人愛,學生就會說,人見人愛車見車載,棺材見了會開蓋。棺材見了美女會開蓋嗎?會的會的,那高高的鳳凰大酒店,不就是一口大大的棺材么?里面裝了多少美女?肯定是很多的,每晚有那么多男人進去,美女不多能招呼得過來嗎?小紫老師很活潑很秀氣,從長江邊來到珠三角,找到這間學校,滿懷著創一番事業的激情。上課可不是這么回事,活潑可以當飯吃嗎?秀氣能出成績么?學生可不受這一套,重點學校的學生,就是要成績好,就是要考重點大學。哪個老師能教他出好成績,能讓他考上重點大學,叫你一聲爹媽都可以。可惜到小紫老師明白這一個道理的時候,已經有點遲了,小紫老師只想著帶學生去春游,去寫生,去體會生活,結果,出來的成績總是不如人家,別班一天一張練習卷,分數就出來了,還比小紫老師教的班高一大截。后來,小紫老師也學乖了,也三天兩頭印幾張練習卷,成績也出來了。她的活潑她的秀氣呢?要那東西干啥呢?留著那東西,去鳳凰大酒店還有用,在學校是沒有用的。
小紫老師想著,脊背涼意襲來。她坐了起來,又按了一個號碼,欣容的,欣容跟她同一間學校畢業,拿著一樣的文憑,可她現在當了校長助理。

我是小紫。
小紫?
欣容,你不要害我啊!
小紫覺得,校長的冷眼,都是欣容的錯,欣容在背后說了她的壞話,雖然沒有親耳聽到,可會錯么?論樣貌論成績論勤勞,小紫哪樣不如她?憑什么她升了還升?科組長級長副主任到校長助理?而她小紫卻越做越倒霉?在辦公室里,小紫就覺得每時每刻都有幾十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也在盯著別人,在統考的時候,在分獎金的時候,在評獎的時候,那些眼睛不像狼眼一樣嗎?小紫便也這樣時時刻刻地盯著人家,也便覺得自己的眼是夜空下的狼眼了,陰森森的,綠幽幽的。
小紫,你說什么啊?你在哪里?
在你房里呢,跟你丈夫睡覺呢。
你……小紫,你瘋了嗎?那頭傳來惱怒的聲音。小紫就愛聽這樣的聲音,她想,這時欣容一定害怕吧?一定氣得臉都變形了吧?
我跟你丈夫睡覺呢。你不要害我啊!
那頭傳來摔話筒的聲音。
哈哈,小紫老師開心地笑了兩聲,一種報仇的快感,就像當年看氣功師傅心口碎大石時的那種快感。很久沒有這種快感了。風吹來,一輛大貨車沖過來,一陣撕裂黑夜的急剎,刺破了黑幕。貨車在離小紫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沉重地喘了一口氣。
喂喂,媽的,你找死啊,找死不要死在路上,去跳樓去跳河去喝毒藥。司機坐在高高的駕駛室里,顯然嚇出了一身冷汗,罵得也就非常順溜。
我想死嗎?你才想死呢。小紫老師邊罵邊爬起來,你家老婆死了嗎?你的私生子死了嗎?你的情人死了嗎?你怎么不找她們去?他們不死,你不會撞死他們?你會撞死他們嗎?
司機愕然,突地拉開車門,跳下來,沖到小紫跟前,揮起一腳,要踢,卻什么也踢不到,自己摔了個四腳朝天。是小紫閃開了嗎?沒有呀,小紫沒躲,怎么就踢不中她呢?他怎么踢不中我呢?他應該能踢中我的呀?小紫老師想,窩囊廢,連我都踢不中,連個女人都踢不中,你還開什么車?還開大貨車。去跳樓去跳河去喝毒藥吧。
司機爬起來,媽的,見鬼了,罵著,惶惶地急急地上了車,開動發動機,狠狠地鳴了幾聲喇叭,在夜空中響得空氣也震怒了。小紫老師一手叉在腰間,指著司機,慢慢地向后退,又上了安全島。貨車拖著沉重的輪子遠去了,向天國去了,趕著投胎去了。投胎也沒用,投胎你還是一個男人,男人都是窩囊廢,投胎變豬吧,變狗吧,變成甲蟲也好,千萬不要變人,不要變男人,小紫老師想。
小紫老師重又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島上坐了下來。兒子醒來不見了媽媽會怎樣?他總是尿床,六歲了,還尿床,醫生說是病。是病,卻沒有醫,她沒有錢。錢都在丈夫手里抓著。
她把手機放在一邊的地上,伸手進紅色的塑料袋里,掏了一會兒,拿出一疊相片,她一張張地翻看起來。有一家三口的,有自己少女時候的,有結婚時的,有出去旅游的,有合影,有單人照,有開心笑的,有沉默思考的。她拿起一張結婚照,燈光雖然暗,但仍能看見自己燦爛的笑容和皎好的面容,依偎在丈夫身邊,多么幸福的樣子呀,一切都恍如隔世。她又伸手進紅色塑料袋,拿出來一把小剪刀,從中間一剪刀下去,相片裂成了兩截,一半抓在手中,一半掉在地上,抓在手中的是自己穿著婚紗的樣子,掉在地上的是丈夫。一輛車風馳駛過,刮起一陣風,掉在地上的半張相打了幾個滾,隨著車輪滾走了,滾得不見蹤影。小紫老師想追,站起來,忽又一陣快感襲來,滾去吧滾吧滾吧,滾到車輪下去吧,車輪車輪重重地從他身上輾過去吧,把他輾成一張相一張紙吧。她把所有有丈夫的相都找出來,毫不猶豫地一剪子下去,剪斷他的頭剪斷他的身子剪斷他的手他的腳,能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肌肉撕裂的聲音鮮血噴射而出的聲音。紙碎掉在地上,風吹來,卷走了,都卷著車輪遠去了。
留下的只是自己的照片,兒子的照片。
手機響了,是"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她忽然想起,兒子的生日不是今天嗎?綠色的屏幕閃著綠光,怎么會忘記了呢?兒子怎么也沒提起?丈夫當然不會知道。號碼,家里的。是兒子打來的吧?兒子醒來,不見媽媽,肯定想媽媽了。她趕忙摁了接聽鍵。
衰婆,死到哪里去了?要死死遠點,別連累我。是丈夫的聲音,還能嗅到一陣酒臭,又喝醉了,喝醉了是正常的,不醉就不正常了,她很早就忘記了不醉的丈夫是什么樣子的了。
你想我死嗎?她幽幽地應了一句。
早死早好,不死有什么用?
你叫我死我就死好了。
死得越早越好,媽的。
我死也不會放過你,死也要死在你旁邊,死也要變鬼來纏住你。
那頭"叭"一聲磕下話筒的聲音。
小紫老師又按家里的號碼。
只響了一下,那頭就聽了。
還不回來就殺死你。聲嘶力竭的一句話。又掛了。
小紫老師又摁。響了兩下。
媽媽……
兒子,是我。
媽媽你在哪里?你快回來,我害怕。
兒子,別怕。那頭傳來兒子的哭聲。啪,響亮的一聲,扇在兒子的臉上,殺千刀的又打兒子了。哇話筒那頭傳來兒子哭聲。
小紫老師覺得那一巴是打在自己的臉上,臉上立刻有了五個紅紅的血手印。心上也有。有五個血手印的臉是怎樣的臉呢?有五個血手印的心是怎樣的心呢?我的心印得下五個血手印嗎?我的心有那么大嗎?
回家。我有家嗎?小紫老師想起了遙遠的鄉下,有桃花,有梨樹,有母雞,有瘦狗的鄉下。小紫老師在安全島上走了一個來回,然后看天,天上似乎多了兩顆星星。是牽牛織女星嗎?"我想他們此刻,定然在天街閑游,不信,請看那朵流星,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郭沫若《天上的街市》,她曾非常抒情地朗誦給同學們聽,換來的是學生的一頓咄笑。這是什么詩噢?考試考不考?此后她便沒再朗誦過。此刻,她輕輕地讀出來,竟有一陣陣的快感從心底升起,在天街閑游,多好,不能在天街閑游,在地獄閑游也好呀,人一輩子在世上,不就是一次閑游嗎?有的人光溜溜了無牽掛地游,有的人拖著個大鐵錘在游,有的人衣著華麗坐著靚車在游。
電話又響了。
老家的區號。

妹子,你去了哪里?
沒去哪。
你們發生了什么事?
沒事。一年多來,小紫不敢把自己的事告訴哥哥。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爸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是哥哥把她養大,供她讀書的。
沒事?你愛人打電話來,說要離婚,還說沒事?為什么騙哥哥?是不是你做錯了什么事?
沒有……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小紫每月都要寄錢給哥哥,哥哥走計劃生育,連生了五個女兒,還沒生出一個兒子來,窮得很。生兒子有什么好,生個男人真那么重要嗎?哥生了五個女兒,將來就要嫁給五個男人,就要受五個男人的欺負,這五個女人都不應該出生,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她們來這個世上干什么?哥你為什么要讓她們來這個世上?
那頭好久沒有聲音。
這頭只有哭聲,越哭越大聲,和著風聲,風聲挾著哭聲吹得很遠,很高,掠過了那塊沐足城的招牌,消失在漠漠的黑夜里,無影,無蹤,無跡,無痕。
妹子,好好過日子,兩夫妻吵架沒什么大不了的。在那邊掙錢多,放假回來就可以了……給哥寄點錢,村里又追著要罰款……電話費貴,我掛了。
嗯。小紫雙手托著那個手機,盯著,為什么你是冷冷的呢?為什么千里之外親人的聲音,在此時,竟也如此?
一只蚊子飛來,正好撞在她的手上,沒有飛走。
斷了翅膀嗎?小紫老師喃喃地問。
是斷了翅膀。小紫老師喃喃地代蚊子答。
為什么落在我手上?
因為我沒處可落腳。
你有腳嗎?
我有腳,但我的腳不是用來走路的。
用來干什么?
吸血的。
吸誰的血?
吸你的血。
為什么要吸我的血?
不為什么,碰誰吸誰。
我會殺死你。小紫老師冷笑著說。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的命不在我手上。
你的命在誰手上?
在校長手上,在同事手上,在學生手上,在丈夫手上,在兒子手上,在親人手上……
哈哈哈……小紫老師開心地笑了,她和蚊子導演了一幕有趣的話劇。
第二天早上,上班時間,十字路口,塞車了,車禍。
小紫老師飄在半空中,冷冷地看著十字路口的人群,斑馬線上貼著一塊紙樣人形,像一只違章橫穿馬路的老鼠,一只貓,一只狗,被輪子壓扁了,壓成了紙樣的薄。紅血四濺于一格一格的斑馬線,世上終于有了紅色的斑馬線,非常恐怖的斑馬線,但仍圍著許多人興奮而緊張地看。紅色的斑馬線?改革了?要改的要改的。肇事車輛逃逸,車號是多少,小紫老師沒記住,記住有什么用呢?來這世上最后一眼,就只記住一個車牌號碼嗎?
小紫老師看見校長,塞車,焦急的樣子。校長,你上班遲到了,快點,違章穿過去不就行了,你也要守著紅燈停綠燈行的規則嗎?不用的不用的,那是幼兒園小朋友唱的兒歌。你是大人,大人要唱兒歌嗎?小紫老師俯視著學校門前頂上的大鐘,怎么停了呢?校長有叫你停嗎?沒叫你停你怎么敢停了呢?難道你不想干了想下崗了?你黑色的時針黑色的分針黑色的秒針同時定格在上方正中。
定格在昨夜的凌晨零時!
定格在昨日結束時!
定格在今天開始時!



作者:60.168.14.*   發表時間:2012-04-23 23:00:43

[回復] 回復刁小東:寫教育小說反映現實

《順德文藝》2006第31期--綁架
綁架

刁小東


 龍縣山都城不大:城東頭吼幾句,城西頭能聽個尾音;城北的老頭子放個屁,城南的老婆婆要捂捂鼻子。一條直街,幾條橫巷,住著好幾萬人——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現在的山都城可大了,蓋因前幾年,縣里決定要縣改市,其中一個硬件就是縣城的人口要達到十萬以上。于是縣里批出大量的農轉非指標,五百元一個。許多外出打工的鄉下人,有了點小錢,把老父老母老婆孩子的戶口買出來,全家做起了城里人。后來,不知什么原因,縣改市沒批下來,但山都城卻像淹死的老母豬肚子一樣腫脹起來。
  城里最有權勢的是縣委書記兼縣長的黃天元,他打個噴嚏,縣城大半人要感冒。但是,精通本縣時事的人卻暗地里提出疑問,說黃書記黃縣長頂多算個老二,老大另有其人。老王問,是誰呀?可沒人答他。

  黃書記還是企業發展局的時候,本縣除了幾間國營工廠之外,企業幾乎是個零。山高路遠的一個山區縣,誰會來投資辦廠噢?那不是比拿錢往水里扔還慘嗎?拿錢往水里扔還說想停就停,在這里辦廠,虧起來,想停也停不了。但黃天元可有本事了,跑上跑下,還真給他成功了,拉回來一個香港的大老板,愿意來山都城辦廠。這個引資成功的消息經縣里插播本港臺的電視新聞播出以后,城里許多人還不信,有人還暗地里笑那個大老板是傻瓜呢。

  這個大老板,就是鄭經國,從電視新聞的畫面上看,四十上下,很有財氣的那種長相。他先是辦了個針織加工廠,接著辦了個收音機組裝廠,后來,鄭經國似乎辦廠辦出了癮頭,一發不可收,接連辦了十幾間廠子。為了管理這些廠子,又成立了經國集團公司。一座山都城很多人一輩子也可能不會見到的“經國大廈”也建起來了,就建在縣政府的前邊,十九層,外墻都是天藍色玻璃,跟以前的最高建筑——縣政府大樓比起來,就像一個女模特站在一個矮小的丑婦身邊。那條街本來叫府前路,現在人們都習慣叫“十九樓”。若有陌生人問府前路在哪可能有人不知道,但問起“十九樓”,三歲小孩也能給他指個明白。

  黃天元就憑著這個巨大的成功引資為資本,當上了縣長,半年后又升為縣委書記。

  晃晃四年過去了。四年之后的山都城,人們可能不知道國家主席是誰,但都知道黃天元是誰;有人可能不知道他自己的繼父姓什么,但都知道鄭經國姓鄭。

  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大了。

  其時正是中午學校放學工廠下班的高峰,人流都要流過“十九樓”。忽然,平地里一聲雷響似的:

  “哈哈——”

  是幾聲大笑,從空中傳來。人流中騎著自行車的老王抬起頭一看,大呼:

  “不好了,有人跳樓了。”

  這一呼不得了,趕著回家的人都抬起頭來,哎呀,在“十九樓”,也就是經國大廈的頂樓欄桿上,站著一個人。

  人們都停了下來,老王又大呼:

  “那人不是鄭經國嗎?”

  “啊,你別瞎說。”有人指責老王。

  “全縣的人都自殺了,也輪不到他自殺。”又有人指責。

  老王扶扶老花鏡,還真怕自己看錯了。他才不想鄭經國自殺呢,他現在就在鄭經國的針織廠里當會計,一個月拿六百多塊的薪水。對鄭總經理的身影,他太熟悉了,絕不會錯。

  “快打電話報警。”老王大呼。

  話未落,電話還沒找著,警笛已大響,警察來了。

  好了,不用老王這樣的人操心了,自有警察去處理。何止警察呢,消防車來了,黃書記黃縣長一千人也來了,連本縣幾大銀行的行長也都來了。一個石頭下去,全縣的黨政機關都要癱瘓好些日子呢,輪得著他老王操心嗎?

  黃書記黃縣長親自指揮這場救人工作。

  “老鄭,鄭總,我是黃書記,黃縣長,有話好好說嘛。”黃書記抓著話筒喊,全場靜了下來,等著鄭經國回話。

  “你們別理我,我不想活了。”十九樓太高,但鄭經國的話大家都聽清楚了。

  “有什么困難可以提出來商量嘛,我們縣委縣政府一定竭力為你解決。資金有困難,銀行的人就在這里,現在就可以再為你貸款。”黃書記黃縣長招手叫幾個行長過來,準備現場辦公。

  “是啊,鄭總,你要貸多少有多少。”那氣勢好像恨不得把錢擺在大街上任鄭經國拿走。

  “我不要錢,我有的是錢。我有錢有什么用?我連一個小麗也留不住……”鄭經國悲愴的回話。

  “小麗是誰?”黃書記黃縣長問。

  “就是大富豪夜總會的那個坐臺小姐。”公安局長急忙答。

  “被你們抓起來了?快放人。”黃書記黃縣長吼道。這段時間正掃黃,他以為小麗給抓起來了。

  “沒有沒有!我膽子再大,也不敢抓她呀。”公安局長急著辨解。

  “小麗,我的小麗,誰那么狠心綁走了我的小麗啊?要錢我可以給你啊。”鄭經國像是在囈語,又像是在咆哮。

  “鄭總,我們立刻派人去找,不論是誰綁走了她,一定把她解救出來。你下來,上邊危險。”黃書記黃縣長喊,接著又對身邊的人吼道:“還不快去救人!”

  公安局長急忙帶著一班人馬鉆出人群去了。老王算是明白了,鄭經國是為了一個叫小麗的女人要自殺呀,那個小麗可能是被人綁架了。這本也不奇怪,鄭總老婆在香港,他在這里有個女人算什么,以他在龍縣的身家地位,十個八個也不算什么呀。可是,老王覺得不值,小麗算什么?她只是一個妓女罷了,老王與朋友去過那間夜總會,還叫她陪過酒呢,不怕人見笑,還摸過她的大腿呢。這樣的一個女人,也值得鄭大老板為她自殺?即使她被綁走了,即使她被撕票,也不值得他鄭大老板自殺啊!即使為她流下一滴眼淚,也不必了。

  黃書記繼續喊話,消防員已鋪開了氣墊,不夠,把附近商店賣的棉被也拿來了,把學校跳高用的墊子也找來了。鋪了好大一條街,確保鄭總無論從哪個角度跳下來也不傷一根毫毛。

  公安局長氣喘吁吁地回來了,焦急地說:“沒找到,聽說被一個綽號刀疤的綁走了,寫了一封勒索信給鄭總。”

  黃書記黃縣長罵道:“你們吃什么飯的,一個妓女也找不回來?你們既知她是鄭總的女人,怎么不多個心眼把她保護起來?飯桶,飯桶,撤你的職。”

  老王疑惑了,那個刀疤怎么知道綁架小麗就可以勒索鄭大老板,一個堂堂大老板,怎么會為一個妓女付贖金?而現在不但為她付贖金,還要為她自殺?天方夜譚啊。

  可是老王又一想,覺得問題嚴重了,小麗沒找到,鄭經國要跳樓;鄭總死了,自己所在的針織廠就要關閉;廠一關,自己就要失業,上有老下有小,都靠著他這份工資呢。小麗呀小麗,你這個妓女可真害死我了。他現在才明白,這個小麗跟自己息息相關啊。再往深里想,何止跟他老王一個人有關,跟廠里的所有人,所有人的老婆孩子,都有關啊。

  形勢非常危急,鄭老板隨時會跳下來,十九層,有墊子墊著也可能會落下個殘疾呀。

  “鄭老板,你不能死呀,你死了我怎么辦?”突然一聲喊,是老王對著樓頂喊的。

  這一喊,像是瘟疫一樣散開去了,立刻又有人喊,“鄭老板,你不能死呀,我們全家都指望著你發工資呢。”

  “鄭總,你不能死,我還要靠你發工資存錢娶老婆呢。”

  “鄭總,我兒子的學費還沒有著落呢。”

  一瞬間,“鄭總”,“鄭老板”,響成一片。

  經貿局長見此情景,大呼,“鄭總,你不能死,全縣的經濟發展還要靠你呢。”幾個銀行行長也大呼,“鄭總,你不能死,你廠以前的貸款還沒……”余下的聲音被群眾的呼叫聲淹滅了。老王聽人說,鄭經國其實只投資了幾百萬,其他的錢都是從本縣銀行借的。

  黃書記黃縣長看到這種情景,感動了,深深地感動了,也情不自禁地喊道:“鄭總,你不能死,你死了,我這個書記、縣長還怎么當呀……全縣的人民都需要你呀。”

  樓頂上的鄭經國大約是被感動了,走下了欄桿,人影消失了,只留下灰灰的一片天空。黃書記黃縣長率人沖上樓去……

  人群陸續散去,老王騎著自行車往家走,想著剛才的事,腦子里忽然冒出些古怪的想法:這不是自殺,而是綁架,比刀疤綁架小麗更嚴重的綁架啊……




作者:60.168.14.*   發表時間:2012-04-23 23: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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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者一刀———刁小東專欄
女兒的故鄉



  傍晚,女兒放學回來,我循例關心:“作業完成了沒有?”

  “其它都做完了,剩一篇作文,不知怎么寫。”女兒眉頭深鎖說道。

  “說說,什么題目難得住我的女兒?”不是自夸,我女兒可盡得我的真傳,筆頭上的功夫難不住她。

  “老師叫寫‘我的故鄉’,故鄉是什么啊?”

  “故鄉就是老家啊。”我不假思索地答。

  “老家是什么啊?”

  “老家就是老……就是老爸的家啊。”

  “老爸的家就是故鄉?”

  “當然,毫無疑問!”

  “我只去過一次,沒什么印象,怎么寫?”

  還倒是真的,女兒五歲時,帶她回去過一次。那次帶著妻小回到我小時住過的山村,幾間瓦屋還在,雖已人跡罕至,芳草萋萋,我卻倍感親切,童年的一幕幕歷歷在目。那時女兒卻偎在她媽的懷里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在回程的路上。去匆匆,回匆匆,故鄉能給她留下多少印象?

  故鄉在一個叫“福斗”的地方,那里四周都是山,山上青松翠竹,林密草綠。老爸小的時候,早上上山砍柴,中午下河摸魚,或者放牛打豬草,或是下田割稻谷。熱時大樹杈上乘涼風,渴時掬捧山泉解暑熱……一邊給女兒說著記憶中的故鄉,腦子里也不自覺回到那無憂無慮的鄉間生活,那生活,很遠又很近,有點苦有點甜。

  “爸,你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那是你的故鄉,不是我的故鄉,我怎么寫呢?”

  我的心一顫,正色道:“我的故鄉不也是你的故鄉?你身上流著老爸的血,老爸的身上流著故鄉的泉,我的故鄉就是你的故鄉,你的故鄉就是我的老家。”

  女兒無言,滿臉寫著疑惑。我自己也真就懷疑起來,我的故鄉就是女兒的故鄉嗎?

  有一個地方,是每一個成年人記憶里最純真的地方,當他外出打拼的時候,不管他走多遠,他時時刻刻都想著回去;不管他飛黃騰達還是窮困潦倒,只要有機會,他都想拖兒帶女回去看看;不管他衣錦榮歸還是素衣夜回,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屋一橋,聽著親切的鄉音軟語,他都是甜蜜的。那個地方就叫故鄉。離鄉的時間越久,越想回鄉;年齡越大,歸家的心更切。雖然可能鄉音已改,鬢毛已衰;即使山鄉巨變,人事全非,也時時想著回去,希望在山間小路,田野地頭,找回童年時候的點點滴滴,零零碎碎。

  可是,女兒會有這樣的感覺嗎?她沒在那地方生活過,也就無所謂熟悉;那地方沒留下她的喜笑哭鬧,也就無所謂回憶;那地方沒有她童年的玩伴,也就無所謂依戀。她連家鄉話也不會說,故鄉于她又有何聯系?因此,那個爸爸魂牽夢繞都想回去的地方,不是女兒的故鄉。

  女兒的故鄉在哪里呢?女兒在這里出生、長大、學習、玩耍,這里有她童年的歡笑,有她的哭鬧,這里就應該是她的故鄉了吧?可是,在她學校里,那些土生土長的本地同學說她是“山妹”,是外地人,她自己也就覺得自己是個外地人。即使她想把這兒當成是故鄉,人家也不承認啊。

  我想,這也許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是你,是他,是成千上萬在異鄉工作定居下來的人的問題吧?我深深地擔擾,像女兒一樣的這一代人,會變成沒有故鄉的一代人!

  “你就隨便寫一篇算了。”無奈之下我這么說了,但女兒不肯。

  “那你說怎么辦呢?”我問女兒。

  “我有個辦法。等我努力學習,將來到外國留學,那時我就可以自豪地說:我的故鄉在中國!”

  刁小東:佛山作協會員,順德作協理事,中學教師,主要創作小說和雜文。主要特點:身材不高,相貌較老,頭發較少,心腸較好。教,受學生歡迎;做,得領導賞識;寫,讓讀者快樂。

刁小東
(來源“ 金羊網 -- 羊城晚報 ”)

作者:60.168.14.*   發表時間:2012-04-23 23: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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