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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樓] 喻詠槐長篇小說《村路》連載——第四章

第四章
小姐姐的夢

小姐姐給我做鞋是在我小學畢業那一年。原來我的鞋子都是由母親來做,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時候教會小姐姐做鞋子的。我只聽母親說過,一個姑娘家,針線活——也叫女紅——是一定要學會的。于是小姐姐很小就開始學針線活了。她不但學會了紡紗績麻,還學會了織紗襪。但做鞋子可不像一般的縫縫補補,既要合腳又要美觀就很不容易。從納鞋底,做鞋幫到縫合,每一道工序都很有難度。何況一雙鞋子做出來不僅要接受穿鞋人的品評還要接受村里女人們的評論。當我穿上一雙新鞋時,村里的堂客們會好奇地問,新鞋是誰給你做的呢?甚至會讓我將鞋脫下來,她們要細細地打量一番,然后評價一番。我的一雙舊鞋都快穿底了,鞋幫也裂開好長,補上它又很快裂開,因為鞋面布已經舊得沒有了一點兒耐力。那雙鞋根本不能穿著它出門去,只能在睡覺之前洗了腳趿拉一下。有一天晚上,當我洗過腳,母親笑瞇瞇地拿出來一雙新鞋說,試試這雙鞋看怎么樣呢?我高興地接過那雙鞋,那是一雙青色鞋面,白色鞋底的布鞋。老實說,每次試新鞋我都非常地吃力,因為母親做的布鞋總是很緊腳,剛穿時簡直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穿進去。我也像往常一樣先將腳前掌慢慢地伸進鞋里,然后將一只手指頭貼在鞋后跟里使勁拉扯才能穿進去。沒想到這雙鞋做得稍大一點,我沒有費多少力就穿上了。我很高興,我說您做過那么多雙鞋就數這雙鞋好穿呢,您看我隨便就穿進去了。
母親笑瞇瞇地說,這是你小姐姐做的呢!月妹子,你小弟說你做的鞋比我做的還好穿呢!那以后就由你小姐姐給你做鞋了,我也就不管你的事了呀!
這時小姐姐站在旁邊,臉上露出微笑,很感動的樣子。
小姐姐認為我正在長個兒,腳也在長,當母親將鞋樣子給她時她特意地做大一些,當然我穿的時候就不感到吃力了。當受到我的夸獎時小姐姐當然很高興,因為這畢竟是她做的第一雙鞋呀!
我從那時起一直到參軍,都是由小姐姐給我做鞋。而且后來母親的眼睛越來越不好,全家人穿的鞋子以及縫縫補補的事都由小姐姐承擔。小姐姐的針線活在村里得到堂客們的稱贊,就連愛挑刺的女人們都說,如果將來哪個男人找了你家小姐姐那簡直是前世修來的福。
小姐姐不知不覺地長成大姑娘了。她站在那里像一棵翠竹,挺拔而清秀。她的眼睛水汪汪的,笑的時候微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溫柔極了,美麗極了。當人們和小姐姐開玩笑說要給她做媒時我心里老大地不高興。心想,哪個男人能配得上我家小姐姐呢?有一次我對母親說,娘,我們不要將小姐姐嫁掉了,嫁掉了她不就成了別人家的人了嗎?
母親卻用指頭戳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快莫講蠢話,女兒大了總是要出嫁的,別人的弟弟巴不得自己的姐姐早早地找到婆家,你倒好,還不愿意小姐姐出嫁!她不出嫁不就說明找不到婆家,找不到婆家不就在家做老女嗎?
聽了母親的話我只能無言以對。
我真的擔心有那么一天小姐姐出嫁我會多么地傷心。好在有幾個媒人來說親都被小姐姐謝絕了。當媒人來我家的時候我總有些緊張,當小姐姐拒絕了媒人時我心里便無比地輕松。我對來家里相親的所有的男青年都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反感和排斥。而且每一個到我家來相親的人都在我面前獻殷勤,我從來就沒有給過他們好臉色,有時還想搞點兒惡作劇。
有一次,上屋場的滿三嫂子帶來了一個娘家侄兒來相親,那時小姐姐正在河灘上尋豬草。母親讓我去叫小姐姐回家來,說來的這個青年家庭條件好,人也挺不錯的。我一看人果然長得標致,但我還是從心里頭有一百個不樂意。他再長得標致也比不上我小姐姐呀!于是當我在河灘上找到小姐姐時,我對她說,小姐姐我告訴你吧,滿三嫂帶來一個相親的,人跟舞臺上的黑旋風李逵差不多,還一個勁地流清鼻涕呢,你千萬別回家!
小姐姐當然相信了我,果然就沒有回家,她打完豬草到王秀梅姐姐家玩去了。還在王秀梅姐姐家吃午飯,后來就直接去出工了。
我故意在外面磨蹭,直到快吃午飯了才回家,還撒了一個謊說,小姐姐和村里的姐妹們到雙鳧鎮上去了,要到天黑時才能回家來。
后來滿三嫂子只好領著她的娘家侄兒走了。
母親打量我的神色,有些不大相信的樣子。但我竭力裝作鎮定,她竟然也沒有看出什么破綻來。
村里的姐妹們一個一個地都嫁出去了,小姐姐還沒有找好人家。家里人尤其是母親有些為她擔心了。后來我也這么想,如果你一個勁地從中作梗,要是小姐姐將來真的嫁不出去怎么辦呢?我常常偷偷地察看小姐姐的臉色,看她是不是有些著急。但我看到小姐姐每天高高興興地出工,高高興興地做家務,晚上大多數時間在燈下做針線活,一點兒也沒有著急的樣子,這才放下心來。
1964年冬天,上面派來了一個下隊干部,名叫楊海濤。楊海濤是一個二十掛零的年輕干部,據說是省農業大學剛畢業的學生。楊海濤下隊的那天所有的大隊干部都陪同來了。羅支書在社員大會上說,楊海濤同志是“縣革委”派來的工作干部,要將栗樹沖生產隊的荒山開辟出來種茶葉,楊干部當政治輔導員兼技術指導,大家都要按楊干部的指導去做事。接著是楊海濤作指示,他在大家的掌聲中站起來,行了一個鞠躬禮,說自己是來向貧下中農學習的,也是下鄉來鍛煉的。在他下鄉的這段時間,要和社員們一起將一片叫做長鋪龍的荒山開辟出來種上茶葉。將來做出優等茶葉,賣給國家,要讓荒山變成寶山。他還給我們算了一筆細帳,說只等三年以后,生產隊的收入完全可以翻一番。說得大家都很神往。
后來果然就開荒了。為了支持我們生產隊試點種茶,免去了抽調勞力修水利的任務,要集中勞力在冬天開辟出茶園來。那時我正讀中學,每天上學時楊干部就吹響了哨子,帶領社員們出早工,沒過多久,一片叫做長鋪龍的小丘陵地帶全部開成了一綹一綹的梯田。在楊干部的努力下,還從縣里批來了化肥,后來全部種上了茶葉。第二年春天,新苗長出來,一片嫩綠。大隊選派二十多個男女勞動力辦茶場,小姐姐也被選中了。楊海濤說,明年還要擴大面積,要將那些不高的山都開辟出來。他說這里的土壤很適合種茶,一定能培植出優等茶葉來。
從此我每天上學時小姐姐就去茶場了。茶場辦了食堂,她在茶場吃飯。茶場還辦了夜校,茶場的社員們有時學文化,有時排練文藝節目。茶場里除了做飯的李定寅是一個中年人外,其余都是年輕人,白天夜晚都充滿歌聲和笑聲,小姐姐也比過去活潑多了,據說她還參加了節目演出,參加的節目是大合唱。楊干部夸她嗓音好,還教會她認簡譜。天下雨時茶場放假,小姐姐有時竟賴在茶場不回家。有一次我溜到茶場去玩,聽見一個女青年在房子里唱歌,還有手風琴伴奏。手風琴拉得很動聽,簡直達到了我們學校音樂老師的水平。歌聲唱得也很甜美。我走近窗口一看不禁吃了一驚。拉手風琴的人是楊海濤,唱歌的人竟是小姐姐!真沒想到小姐姐還會唱歌!她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站在那里對著空空的屋子唱,臉上閃著激動的紅光。楊海濤專心地拉著手風琴,時而低頭,時而抬頭。他抬頭時總是望著小姐姐微笑。當他看小姐姐時,小姐姐的臉上就禁不住有一片紅云掠過……
我趕忙離開了那個窗口,這時我的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慌亂。我似乎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怪不得這一向小姐姐有些異常呢,有時她一個人躲在房子里一言不發,有時又在小聲地哼著歌曲,有時就坐在那里發呆。尤其是,這一段日子她正在精心地做一雙鞋子!
那是一個星期天,我正在家里做著一篇作文。寫完作文以后我感到沒有什么事情可做。這時全家人都不在家,連母親也到鄰家去串門了。于是我走進小姐姐的房子里。我無意中掀開小姐姐的枕頭,一雙鞋底露出來。我拿起鞋底看了又看,心想我的鞋子還沒有穿舊呢小姐姐怎么就給我做鞋呢?但我立刻發現不對勁,因為那是一雙成人的鞋子,大約有41碼的樣子,但也不像是給父親或者給哥哥做的。我再一看那白色的鞋底,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鞋底上扎著彩色的圖案,都由一些小朵小朵的花組成。我當時想,小姐姐扎的是什么花呢?是棗花嗎?是油菜花嗎?都不像。最后我心里一亮,原來她扎的是茶花(不是油茶花),就是那種小小的白花,中間有著紅色的花蕊。素樸而美麗的白花,一朵一朵扎得那么勻稱,那么細密,簡直比開出的花還精致。從茶花的聯想我立刻猜出了小姐姐的秘密,她肯定是給楊海濤做鞋子!
那時山村里的每一個姑娘出嫁都要精心地為新郎做一雙鞋。每一針每一線絕對不能讓別人插手,讓別人插手了哪怕是動了一針也是犯忌的,那是對男人的不貞,也不吉利。為新郎做鞋對于一個山村少女來說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平生第一次為一個自己并不熟悉而又將要與他過一輩子的男人做一雙鞋,這似乎是一種約定,是一種儀式。男方要通過這雙鞋看出姑娘是不是心靈手巧,是不是有誠意。甚至將來的婚姻是否美滿都在這一雙鞋上體現出來。一雙鞋代表一個少女的榮譽,從納鞋底,做鞋幫到縫合,哪怕是錯一針別人都能看得出來,尤其是鞋底上的針腳,偏一點稀一點都會破壞了整雙鞋的美觀。為了一雙鞋,曾經難倒了多少山村女子啊!有的人做了又拆,拆了又做,扎出的鞋底不是歪了一點就是稀密不勻,灑下了多少女人的傷心淚。這時我才發現,小姐姐幸虧從小就學會了做鞋呢,她不光給我做,也給父親和哥哥做,還給自己做。這時我才感到她是多么地有遠見呀。她過去做了那么多鞋其實不都是為做這一雙鞋作準備嗎?要不然她會多么地為難!這時我卻沒有了對楊海濤的怨恨,只是有些替小姐姐擔心。我希望她做這雙鞋的時候很順,切莫要出一點點差錯。我將那雙還沒有扎完的鞋底重新放回她的枕頭底下。我甚至看一看自己的雙手,又打量一下那一雙鞋底,看是不是弄臟了布面,這才放心地離開。
但并沒有人為小姐姐和楊海濤牽紅線呀。我想,也許他們是自由戀愛吧?楊海濤是城里人,他自然不需要什么媒人的。等他們的事情公開了,到結婚時再補請一個媒人也不遲。從此我消除了破壞小姐姐婚事的打算。我開始懂事了,我從心里頭祝福小姐姐能找到一個如意郎君。而且我感到楊海濤是一個挺不錯的青年,他有文化,待人又和氣,尤其是他對我一直十分地友好。那時我多么希望小姐姐能和楊海濤成為一對。但我知道她和楊海濤之間的事一直是保密的。可見她做那一雙鞋的秘密連母親都不知道。那時我是一個多么懂事的男孩呀,竟然學會了替人保密。我從來沒在小姐姐面前說破過,更沒有給別人提起過。我甚至擔心有些事情如果說破了就有可能會壞事。但我一直在關注小姐姐和楊海濤之間關系的發展。這也許是一個少年的好奇也許不僅僅是一種好奇而是對小姐姐的一種回報吧。后來我又偷偷地溜進她的房間偷看她做鞋的進度。終于有一天,鞋底扎成了,鞋面也做好了,最后只剩下一道工序。當我估計小姐姐的鞋子做成時,我是多么地想看一看那一雙凝聚著小姐姐心血和智慧的新鞋!但我找了能找的所有地方,一直沒能找到那雙鞋。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于是我開始觀察楊海濤,看他是不是穿上了小姐姐做的那一雙鞋。但楊海濤不是穿解放鞋就是穿一雙黑皮鞋,從未見他穿過布鞋。也許那雙鞋已經送給楊海濤了,是他舍不得穿,要等到做新郎那天才穿吧。我一直盼望著能看到楊海濤穿上小姐姐做的鞋子的那一天。那時我就可以對小姐姐和楊海濤說,你們的秘密我早就發現了呀,我一直替你們保密呢!那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那時小姐姐會是多么地感動。
可惜我一直沒能等到那一天,就連那一雙鞋的去處都不清楚。
小姐姐,我看見你正從故鄉的山路上款款地向我走來,帶著你的一個美麗的夢……

附錄一:

你最后一次見到楊海濤是在1965年學校快放寒假的一個日子。那天放學比較早,你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到鎮上的商店去買練習本。剛走到街口,正看見他背著一只旅行袋走過來。你追過去叫了他一聲。他轉過身對著你笑了。他說小七你還在街上玩嗎?
你沒有回答楊海濤的問話。反而問他,海濤哥,到哪里去呢?
楊海濤說要去參加縣里的一個學習班。
你又問,去多久再回來呢?
楊海濤回答,大概一個星期左右吧,但是學習班結束以后我就分配到外地去工作了,我辦隊的任務已經完成。如果再派辦隊干部來也不會是我了,余云華再見啊!你要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啊!楊海濤的話說得那樣誠懇。
你看看楊海濤的腳,他依然穿著一雙黑皮鞋。你又打量他的旅行袋,心想那袋子里是否有小姐姐給他做的那雙鞋呢?你多么想問一問他,但話到嘴邊只好又咽了回去。這怎么好意思問呢?從何問起呢?難道就問小姐姐給你做了一雙鞋,送給你了嗎?但那雙鞋究竟是給誰做的也只是你的一種猜測,并沒有得到證實。于是你問,海濤哥,茶場里的人都知道你不會再來了嗎?
楊海濤感動地說,知道呀,他們一直送到我走出石峽山呢,是我堅決讓他們打回轉的,因為茶場還有很多事要做呀。
我家小姐姐來送你了嗎?你終于壯著膽子,提出了小姐姐,你想試探一下楊海濤的反應。
當然來了哇,一些女孩子還哭了呢!真的,你們山村人好純樸,為了歡送我,他們還特意為我唱了一首歌。唱得我直想哭。
你再不能追問下去了。
你一直望著楊海濤背著一只旅行袋走進了雙鳧鎮汽車站。
小姐姐一直在茶場做事,你并沒有看出她有什么異常舉動。但你分明感到小姐姐比以前瘦了好多,而且變得有些沉默寡言了。但也許這只是你的感覺,因為小姐姐從來就是一個話語不多的女孩。
你一直這樣安慰自己,也許小姐姐早就將那雙鞋送給了楊海濤,也許他們早就有了約定,說不定在你不經意之間楊海濤就會來你家求親,向村里人公布他們的戀愛關系呢!
但事實是,在第二年的秋天,小姐姐出嫁了。
小姐姐嫁的男人不是楊海濤而是外村一個叫做周正和的青年。在你的眼光里,周正和雖然不令人討厭,但其實還比不上那年滿三嫂子的娘家侄兒。你當時估計小姐姐絕對不會同意的,哪想到她卻認可了,而且就在那年秋天嫁到了周家!
你看到小姐姐又在做新鞋了。在喜期里,小姐姐忙著準備嫁妝,她只花了三天三晚的時間就做出了一雙精美的布鞋,她做的鞋得到了全村堂客們的嘖嘖稱贊。但你左看右看,總感到那雙鞋無法跟她偷偷地做的那一雙鞋相比,心想堂客們要是看到那一雙鞋還不知道會驚訝到什么程度呢。
如花似玉的小姐姐真的出嫁了。
小姐姐出嫁那天堂屋里堆滿了稻谷。你看到小姐姐默默地站在稻谷堆前發了一會兒呆,就跟著送親的隊伍出發了。你當然是送親隊伍中的一個,姐夫周正和走在最前面,接著就是媒人。你的母親左腳殘廢,周家用簡易轎子接了母親去送親,這讓你的心里得到稍稍的安慰。小姐姐跟在轎子后面默默地走。這時你望著小姐姐的背影,心里有著一股酸楚。小姐姐,小弟知道你心里一定有過一個美麗的夢想呀!——小姐姐扎的那雙鞋底一直在你的眼前閃現。那是一種茶花的圖案,它代表著小姐姐的一片心,但那雙鞋也許成了永遠的秘密。
小姐姐,我們永遠不要長大。我們不長大該有多好呀!
——你讀小學一年級那年,父親和哥哥都到水庫工地上去了,母親也因為舅舅生病回娘家去看望沒有回來。一家人就剩下你和小姐姐,姐弟倆各人睡在各人的房間里。忽然半夜里風雨大作,一個一個炸雷將你嚇醒。你在床上嚇得大聲地哭喊,娘我害怕,娘我害怕!這時小姐姐推門進來,說小弟你別怕,姐姐在這兒呢!你一下子就撲在她的懷里了。小姐姐你別走,你別走呀,我一個人睡害怕呀。后來姐弟倆就抱在一起睡。你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小姐姐的懷里。睡夢中你將小姐姐的衣襟掀起,臉蛋緊緊貼著小姐姐還沒有發育成熟的胸部。在這之前,你一直是和母親睡。你睡覺時有一個習慣,總是要貼在母親的懷里睡,睡夢里還常常吮著母親的乳房。否則你就會忽然驚醒,會做惡夢……
在送親回家的路上,你一個人走在最后面。一邊走一邊想著小姐姐,忍不住流下了熱淚。

附錄二:

很多年以后,你到省城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住在一家賓館。在這家賓館你居然遇上了當年的楊海濤。他原在一家農科院工作,已經退休,現在是以農科院顧問的身分到省城來開會,你們恰巧就遇上了。當時你看那個老頭有些面熟,一問,果然就是楊海濤。你們見面的時候都很激動。分別幾十年再也沒有過聯系,沒想到能在這里相會啊!
楊海濤邀請你到了一家咖啡館,你們一邊聊天一邊喝咖啡,話題自然會扯到四十多年前的事。
當楊海濤問起你的小姐姐時,你很傷心。你最后給他說起一些往事……
你告訴他,小姐姐于去年已經過世。你趕回去參加了她的喪事。在清理遺物時,大家發現在她的木箱里收著一雙男人的布鞋,那雙布鞋當然是一雙從未穿過的新布鞋。顯然不是給她的丈夫做的,因為周正和是穿43碼的鞋子。你看見那雙布鞋時忍不住熱淚盈眶。原來這雙布鞋小姐姐一直沒有送給楊海濤,怪不得一直沒有他的音信呢!小姐姐,你這一雙鞋是做給你夢中的戀人的呀!但你苦苦等待著的人并沒有回來。你將它收在箱子底下,一收就是幾十年。這時你說,將這雙鞋放在小姐姐的棺材里一起埋掉吧……
楊海濤聽了半晌沒有做聲。他蒼老的眼睛紅紅的了。
——其實那時我和你家小姐姐都有那個心思,只是都沒有捅破那一層窗戶紙。我好幾次想開口,但想到下鄉辦隊時上級規定的紀律就話到嘴邊咽了回去。哎,其實余云華你不知道喲,我從心里頭決定以后一定來找你家小姐姐呀,可惜第二年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我被打成了黑幫下到了遠地的鄉村,怎么還可能來找她呢?不說了,都是過去了的事啦!……當楊海濤說這些話時他的眼睛濕了,但想使勁憋住不讓淚水流出來,但哪里做得到呢?……
每次小姐姐回娘家時都要在茶場里轉一轉。小姐姐當然是在回憶少女時代那一段美麗的日子。當你到小姐姐家去時,發現她家的地坪里有兩蔸茶,生長得極其茂盛。小姐姐每次送給你的谷雨茶,也許就是這兩蔸茶上采的。當她去世時,那兩蔸茶依然蓬蓬勃勃地生長著,每年都長出濃濃密密的新葉來。
你撫摸著那兩蔸茶,喃喃自語地說,除了我,還有誰能理解這兩蔸茶呢?你們身上不知灑過小姐姐幾多的淚水呢,你們身上寄托著一個鄉村少女的夢呀!……
小姐姐,我愛你。

作者:李思枚   回復:0   發表時間:2011-03-16 11:3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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