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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能人張滿阿公從古老的雙鳧鎮往南去,過溈江水泥大橋,穿石峽山,沿著那條曲里拐彎的石子小路,越往里走,山越深,樹林子越密,走著走著忽然便會遇到一座大山。這山叫馬鞍山,高高的山脊之間出現一個低洼處,好像是有人用鋸子精心地鋸出來的,線條柔和而勻稱,遠遠望去,真的就像一個馬鞍形狀。老輩人說,這座山其實是由一匹神馬化成的。你若是站在比它更高的望百峰山頂上看,它就像一匹奔跑的駿馬。那一條石子小路正從馬鞍山低洼處穿過,沿著山勢向兩面延伸,實在像一條隨意掛著的馬鞭子。是哪個神仙將馬丟失在這里?神馬怎么會在我們那里化成一座山?大概沒人能說得清。還有一條綠色的小溪,靜靜地流淌……山沖里自稱半個神仙的陳三哥說,你看過《孫悟空大鬧天宮》嗎?戲里有個二郎神,喂了一條天狗,二郎神帶著這條天狗和孫悟空斗法,孫悟空被這條天狗咬了,跌倒在地上,就被二郎神抓住了。后來孫悟空成了佛,一直記恨著這條天狗,趁著二郎神打瞌睡的時候,將狗引出來,追著狗打。最后一金箍捧打下去,將狗的脊梁骨打彎了,天狗就化成了這座山。陳三哥接著說,我還不知道嗎?我站在望百峰上看過半天,這座山根本就不像一匹馬,硬是一條狗的樣子。不知什么原因,我不喜歡陳三哥這種講法。在我的眼里,那條山路更像一條黃色的小溪,顫顫抖抖地流下來,又分出許多的支流,牽連著山腳下的家家屋舍。那綿延的長長的山脈大概就是馬腿吧,延伸下來就形成一個山沖,山上盡是栗樹柴,這就是栗樹沖的由來。幸虧這時候張滿阿公來了,他剛從食堂里吃過飯,邁著慢悠悠的步子坐到了我家的地坪里。那天不要出夜工,生產隊也不要開會,又吃過了飯,村里的大男細女喜歡坐在一起湊熱鬧,聽老人講古。張滿阿公也是山沖里見過世面的人。他讀過五年私塾,看過很多古書,他講得薛仁貴征東,講得諸葛亮的空城計,還講得八洞神仙的傳說。這時便和陳三哥爭論起來,他說陳三伢子你胡說八道,神馬就是神馬,哪來的天狗!你這樣講會要遭雷劈!張滿阿公于是噴著唾沫星子,也講出了一番來歷。他說這匹馬是關云長的坐騎,當年關公被孫權斬了以后,他的赤兔馬馱著他的靈魂到處跑。關公要歸位了,他老人家聽說我們這里有個望百峰——站在山頭能望見一百座山峰,便慕名而來。可是他站到山上一看,將四周的山峰數了一遍又一遍,還是只有九十九座。無論如何都少一座山,關公很失望,于是傷心地在天空中呼喊,還我頭來,還我頭來!這時赤兔馬便在這里默默地化成了一座山。關老爺不就在我們望百峰歸位了嗎?你去看看望百峰上的關帝廟就知道了,還爭什么,怕是吃飽了撐的。山沖人大都站在張滿阿公一邊,陳三哥臉脹得彤紅,脖子上青筋直跳。他翻著白眼說,反正這座山不像一匹馬,我不和你老人家爭了,爭你不贏還不行嗎?這時張滿阿公便很高興,掏出褲腰帶上的煙荷包,卷開了喇叭筒煙。陳三哥笑嘻嘻地湊攏去,大大方方地拿過張滿阿公的煙荷包來,卷了一支特大的喇叭筒煙,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陳三哥自動認輸,就有權利抽張滿阿公的葉子煙。他若是還敢和張滿阿公爭論,我想張滿阿公是絕對不會充許他拿葉子煙的。這時張滿阿公說,陳三哎,我張滿老倌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長,那赤兔馬怎么變成山的,你講得出嗎?對門的搖籃坡怎么來的,墨水河到底叫什么河,還有公公坳、婆婆坳的來歷,你曉得嗎?這山沖的每一塊石頭我都講得出來歷。陳三哥抽了張滿阿公的葉子煙,大概是為了討好,說,滿阿公您懂得多,您就給講講吧。這時張滿阿公忽然頭上冒出了汗來,他說我剛吃過飯肚子怎么就唱空城計了,今天沒得神思講了,回家早點睡了吧,一覺睡到大天光。搖搖頭,嘆口氣,起身走了。人們忽然都有些無精打彩的樣子,一個個便起身離去,身影默默地融入夜的黑暗之中。但我至今還記得張滿阿公講的關于金耙仙女的傳說。我們栗樹沖的低洼處有一條小河流過,它從遠遠的望百峰山腳下曲曲彎彎地流出來,又彎彎曲曲地向遠處的回龍山腳下流去,匯入比它大得多的溈江。因為小河下游的沙子都是白色的顆粒,像是粟米,所以人們就叫它粟溪。流到我們村子這一段,河底盡是黑色的小石頭,乍一看,水都好像是黑色的。老輩人說,望百峰下有一個讀書人,后來中了狀元。河里的石頭和水都是他日日夜夜洗筆的墨水染黑的,所以就叫墨水河。張滿阿公就有不同的說法,他說應當叫做仙女河才對,什么粟溪,什么墨水河,那都是無知的人亂喊。不信你到它的上游去看看,河里盡是黑石頭,一綹一綹的,不是剛用耙頭耙過的樣子嗎?那時候山沖里常常鬧旱災,一位私自下凡的仙女路過望百峰,覺得山沖人可憐,就取出頭上的金簪,吹一口仙氣,金簪便變成了一把金耙頭,一夜就用耙頭挖出了一條河來。可她正疏通著河道,將石頭往小河的兩岸拋,將土地老倌的屋子打壞了,土地老倌嚇壞了,照這樣下去,只怕自己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于是他想了個辦法,就學公雞叫。仙女以為天就要亮了,再耙下去只怕上不得天,耽誤久了會被玉皇大帝發現,河道還沒疏通得很好就只好飛上天去了。臨走,她慌慌張張將寶葫蘆往下一倒,望百峰的崖下便冒出了水來。你看,那水是一線一線地滴下來的,天下雨也好,天大旱也好,都是那么滴水,那個村子不是就叫滴水崖嗎。你再去看看河的上游,看是不是那個樣子。石頭上還有一個一個的耙頭齒印,這還有假嗎?上中學以后我請教過教我們地理的劉老師。劉老師對那些傳說卻不屑一顧。他說,那還不簡單嗎,小河的水長年四季往下流,細沙子都推到了下游,越往上游走石頭當然就越大了,叫什么河都是無所謂的。馬鞍山嘛,那名字取得倒不錯,確實像一個馬鞍的樣子。你們那個山沖風景是好,可就是太窮,沒有什么特產,再好也沒用。我回來將劉老師的話給張滿阿公說,張滿阿公兩片厚嘴唇一撇,說,你們的劉老師他曉得什么,一個書呆子而已!按他的說法,那世上就沒有神靈了嗎?你不要聽他瞎說,你讀你的書就是了。——地坪里空空的了,天忽然下起小雨來,四處一片黑暗。我這才感到肚子餓了。1960年,正辦公共食堂,我們小孩子一天大概是六兩米的定量,一餐二兩米,用瓦缽子蒸著,外加一瓢酸菜湯,里面一個油珠子都看不見,吃了飯同沒有吃飯一樣。我也沒有了到外面去玩的興致,真的不知道怎么打發這一段寂寞的時光。也不知道黎志光他們在哪里玩,說不定他們這時已經睡了。我懶洋洋地走進屋里去。里間屋關著,從門縫里透出昏暗的燈光,屋子里傳來一種細細的嗡嗡的響聲。那是好熟悉好動聽的石磨轉 動的聲音。我知道這時候父母親在做什么,不由心里一陣驚喜。我先是有意清了清嗓子,免得嚇著了他們,然后輕輕地推開門。窗戶照樣用一塊破布遮住,父親果然正在搖著一副小石磨,母親正將一點一點的谷粒往磨眼里放。隨著石磨的轉動,谷粒便變成粉末往四面灑下來,落在石磨底下的盤箕上了。我看見石磨周圍已經落滿了一圈的碎米粉。但谷殼還是粗粗的,我知道母親等一下又將谷殼捧起來一點一點放進磨眼里去,可能要磨上三遍,直到將谷殼磨成碎粉為止。父母親一齊朝我望了一眼,又轉過頭去忙乎他們的了。我不知道大人們從哪里弄來的谷,更不知道他們何以能夠私藏一副石磨。我只知道等一陣就有東西吃,今天晚上肯定不會挨餓了,于是我的情緒便禁不住地激動起來,瞌睡也沒有了。我懂事地悄悄將門虛掩,靜靜地坐到門外的臺階上,等著那幸福時刻的到來。這時雨停了,但月亮還是躲在云層里,山村一片黑暗。沒有狗叫,沒有人聲,只有一個個屋場里不時閃爍幾下燈光。我知道在這樣的夜里,山村人都在為填飽肚子而謀劃著、忙乎著。有的在家里偷偷地弄東西吃,家里沒有吃的就會像夜游神一樣溜出去,到生產隊的菜地里或者苦蕎地里去偷。但隊里總是派人守著的,如果被抓住,就送到隊里保管室關一夜,第二天還要挨批判挨斗爭。村里辦公共食堂以后,每家的炊具都要充公,連碗筷也不能留下。大隊工作隊曾多次一家一戶地搜過,無論搜出糧食或炊具都要充公,還要寫檢討書四處張貼。父母親是怎樣逃過了工作隊的搜查呢?后來我終于發現了這個秘密。父親深夜里搬開灶屋里的水缸,在地上挖一個小洞,弄到糧食,就藏在洞里,蓋上一塊木板,上面再鋪上一層土,然后將水缸放上去。工作隊員做夢也不會想到水缸底下有秘密。石磨就藏在屋子后面的樹叢里,父親在一棵歪脖子樹下挖個坑,放進石磨后,也蓋一塊木板,鋪一層土,再蓋上樹葉。要用的時候就取出來,用完了又放進去——我長大以后看電影《地道戰》,看著老百姓藏糧食的鏡頭,自然就想起了當年父親藏糧食和石磨的情景,禁不住會心一笑。我想父親真是一個聰明的老頭,但我冷靜地分析,主要還是我家出身貧農,父親平時勞動很賣力,大哥當著生產隊的副隊長,加上二哥又在城里當上了工人。他們到我家來搜查的時候,只是走走過場,開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要不然,坳背沖地主出身的戴富平,將一袋小麥埋在尿桶底下的土里,方法比我父親還要巧妙,怎么就被工作隊搜出來了呢?人家能從尿桶底下搜出糧食來,就不能從水缸底下搜出糧食來嗎?此刻我知道小姐姐正在灶屋里燒水,一只小小的鐵爐鍋,用兩塊紅磚架著,小心地往爐鍋底下添著柴禾。等水燒開了,母親就會將碎米粉撒進開水里,用筷子使勁地攪。為了弄得稠一點,可能還要撒上一些谷糠,再放一點鹽。能喝上一碗碎米糊糊,就能睡一個好覺,說不定還能做一個有趣的夢。后來糧食越來越少,連偷也沒得地方偷了。到了1961年,田野里的野菜和草根都已弄光,沒有毒的樹皮也剝光了。很多人得了水腫病,外村還有人吃白膏泥的,被泥巴脹死了。我哥哥有一次從公社開會回來說,荷葉塘有一個老人被拖拉機壓死,車輪從人的肚皮上壓過去,老人的口里、褲襠里盡是血和谷糠,還有樹皮渣。傳說一個比一個新鮮而嚇人,說某村有個孩子在死前想吃一口白米飯,最后飯沒有弄到,死時嘴里咬著一塊破棉絮……1961年在我心中的印象太深太深了。天空沒有鳥,村里沒有狗,也沒有雞鴨,那一年我連一只雞蛋都沒見過……1961年冬天,村里的文化人張滿阿公得水腫病死去。他是我們村里死去的第七個人。他將有關公公坳婆婆坳的傳說也帶走了。從此村里少了一個講古的人,陳三哥少了一個爭論的對手。陳三哥臉色凄然,他不是自稱活神仙嗎,他居然講不出關于公公坳婆婆坳的傳說。但他凄然主要是因為再也沒有人像張滿阿公那樣大方地給他葉子煙抽。我不明白的是,張滿阿公講了那么多的故事,為什么偏偏沒講過關于公公坳婆婆坳的傳說呢?至今都是一個謎。村里人誰都講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感到很遺憾。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著患著水腫病的饑餓的人們。那里也留下我的足跡和身影……張滿阿公是我們山村里的能人。落雨下雪隊里休工時,懶散的人們只能坐在火塘邊烤火,勤勞的人在家里打草鞋,搓田索;而對張滿阿公來說正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他能利用山村各種自然條件獲取別人無法獲取的食物。比如說春天下大雨時,別人只能躲在家里或者躲在被窩里睡一個難得的懶覺,而他卻清早就跑出去捉魚。下大雨時水溝就往池塘里灌水,塘里的魚便四處亂躥,喜歡逆水亂鉆,他站到水溝里去憑著一雙手就能捉到魚。他捉的魚大多是鯽魚或者青皮嫩,他說那種鯽魚是最蠢的家伙,你碰到它時它躲都不曉得躲。也有人想學張滿阿公去捉魚,即使你和他在同一條水溝里,明明感到有魚撞了你的手,但水急魚快,怎么也捉不住,你眼看著他把一條一條的魚捉上岸也只能干瞪眼,還以為他有什么神法呢。夏天他喜歡背著一個篾簍子在田野里轉,他低著頭,沿著田埂一圈圈地走,不時地彎下腰去抓鱔魚,一次能抓幾斤呢。他一眼就能看出哪一個洞里有鱔魚哪一個洞里沒有鱔魚。他還到山里去捉蛇,無論怎樣毒的蛇也敢捉,捉了就賣到鎮上的土產公司去,換回油鹽和火柴。在鄉村,像張滿阿公這樣的能人,掙錢找食物的門道總是比別人多,但他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反倒餓死了,這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事情。張滿阿公在冬天還能捕黃鼠狼呢。他用木板做成一只長方形的匣子,匣子里有一只機關,
作者:李思枚 回復:1 發表時間:2011-03-16 11:33:28
他將木籠子放在黃鼠狼經常出沒的地方,打開籠子門,在籠子里放上一撮雞毛加上一把炒熟的大米或者黃豆。不知天高地厚的黃鼠狼鉆進去,當它去碰那些誘餌時肯定就碰著了機關,木籠子“咔”地一聲就關住了。任它怎么掙扎也無處可逃。清早,張滿阿公去收籠子時,將一只麻袋套住籠子口,打開門,黃鼠狼一見打開了門,拼盡全力往外一沖,就落進了麻袋里。張滿阿公眼疾手快,將麻袋口一把抓住,黃鼠狼就被活捉了。每一個冬季張滿阿公都要抓到好幾只黃鼠狼。黃鼠狼的毛皮可以賣到土產公司,黃鼠狼的肉用鹽腌了,做成臘肉,味道很鮮美。張滿阿公,您告訴我抓黃鼠狼好啵?我拜您為師呀!我對張滿阿公說。張滿阿公笑著搖搖頭說,小七呀,你是個讀書的人呀,你將來要到外面去做大事的,你別學我這一套三教九流,沒得出息的。您這也是一門了不起的技術,我真的想學嘛!張滿阿公苦著臉說,我這也是不得而已,這是一種殺生的事啊!殺生多了是沒得好結果的,將來死了閻王爺還要找我算帳呢!我當時認為張滿阿公太保守,不愿將捉黃鼠狼的技術教給我。但我沒有仔細想一想,一個山村到底有幾多黃鼠狼,還用得著帶一個徒弟嗎?你如果學會了抓黃鼠狼,那張滿阿公不就喝西北風了嗎?從那時起我開始明白,為什么鄉村人有些絕技概不傳人,即使帶徒弟也寧可帶遠方的而不愿意帶近處的,那是擔心別人搶自己飯碗呀!當然我并沒有記恨張滿阿公,他老人家待人總是那么和氣,當他吃野味的時候,你碰上了,他一定請你嘗一嘗,從來不小家子氣的。因為有了張滿阿公,我吃過黃鼠狼的肉,吃過老鼠肉,還吃過馬蜂蛹呢。提起吃馬蜂蛹,我還對張滿阿公充滿了感激之情呀!我七歲那年得了一場病。臉色發黃,一天一天地瘦下去,而且常常尿床。父親帶我到鎮上醫院看過醫生,吃了好多藥,但我的病總是不見好。是張滿阿公治好了我的病呢!但當我吃一種藥的時候并不知道那是張滿阿公送給我的馬蜂蛹。他將一種小手指頭大的黃黃的顆粒用撮箕盛著送到了我家。母親將一些顆粒和在雞蛋里蒸熟,每天晚上吃一小碗。我當時并不知道那一碗東西就是馬蜂蛹。我只知道用那種黃色的顆粒蒸的蛋很好吃,但母親并沒有告訴我那是什么東西,她只是每天給我蒸一個蛋吃。不知不覺間,我的病竟然奇跡般地好了!我變得渾身有勁,變得紅光滿面,再也不是那個面黃肌瘦的黑孩子了。而且,我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尿過床。當我知道是他送給我的馬蜂蛹治好了我的病時心里是多么地感激他老人家。其實當時的情況是,張滿阿公正好挖了一窩馬蜂,他得到了十多斤馬蜂蛹。他和我父親一直是好朋友,他看到我面黃肌瘦的樣子,就將幾斤馬蜂蛹送給了我。正因為這一次的經歷,我才提出來要向張滿阿公學抓黃鼠狼。當他不答應我的要求時我怎么會記恨呢?于是我又對他說,滿阿公,馬蜂蛹到底是什么東西呢?它怎么能治病呢?馬蜂蛹就是馬蜂崽子呀!你知道你當時吃了多少馬蜂崽子嗎?有整整五斤呢!你也是運氣好,正巧就趕上我挖了一窩!有時一年都難得挖到一窩呢!要不,我們怎么會說你將來是一個有運氣的人呢?我問,那馬蜂蛹怎么就能治病呢?你想想世界上的人有多少人能吃到這種東西?它是一種大補元氣的珍品呢。喂奶的女人吃了,孩子就有奶吃,老年人吃了可以增壽,小孩子吃了一輩子都不會患虧損元氣的病呀!張滿阿公這樣說。當時我對他的話還是半懂不懂的,但我知道馬蜂蛹是一種好東西,是那種東西將我的病治好了。這時張滿阿公就跟我說起了挖馬蜂窩的故事。說著說著忽然就停住了,他說,小七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一只馬蜂嗎?我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只黑色的馬蜂在空中飛。它落在一片樹葉上停了停又迅速地飛走了。我終于看清了,那只馬蜂有小手指頭那么大,渾身黑得發亮,頭上有兩根須,屁股高高地撅起來,腰身細細的,有一圈深黃色的箍,好像一個威武的將軍扎著一根黃色的腰帶。它無論是在天空中飛還是落在那里,都是不可一世的樣子,還發出一種“嗡嗡”的聲音。張滿阿公說,馬蜂是一種極其兇惡的昆蟲,人或者牲口要是被它螫了,輕則暈倒,重則能致死。如果有人或者牲口不小心闖進了它們的禁區那就很危險了,那時會有成千上萬只馬蜂一齊襲來。這家伙危害還真大呢,樟樹沖一頭牛牯不小心闖入了馬蜂的禁區,身上被螫了無數根馬蜂針,結果不到半天就死去了!這時張滿阿公說,小七,我們到對門那座山上去,那里肯定有馬蜂窩。其實張滿阿公早幾天就看到那座山上出現了馬蜂,但一直還沒有找到它們的窩。這天我們上得山來,天空中果然有馬蜂出現。張滿阿公將一坨發臭了的豬肉掛在一棵小樹枝叉上,離得遠遠地守著。我心里有點發慌,躲在張滿阿公的身后,擔心馬蜂會突然向我飛過來螫我一針。但那只馬蜂在天空中飛來飛去,忽然就落在了那一坨肉上了。它將嘴巴使勁鉆了進去,屁股翹起老高,兩只后腿使勁地撐在那坨肉上。張滿阿公喜形于色,悄悄地走攏去,將一根黃色的線輕輕拴在了馬蜂那一只后腿上。那一只馬蜂可真貪婪,腿上拴上了一根線都沒有發覺。張滿阿公說,馬蜂最喜歡吃的就是發臭的肉,它吃肉的時候是全心全意,哪里還顧得上別的危險。這時那只馬蜂終于飛了起來,它腿上那根線在空中格外地顯眼。張滿阿公說,這下我們就能找到馬蜂窩了。張滿阿公在前,我跟在他身后,遠遠地望著那只馬蜂在前面飛,我們一直跟著那只馬蜂,爬過了兩道山嶺,最后看見它落進了一片草叢里。這時天空出現了很多的馬蜂,一只一只都飛往同一個地方。張滿阿公說,馬蜂窩筑在地底下,有好幾尺深,里面很大,洞口卻很小。它們從來不成群地飛進飛出,總是分散活動,要發現它們的洞是很難的。只有引誘它們吃臭肉時拴上一根細線,才能找準它們的窩在哪里。這下好了,我們可以挖到一窩馬蜂了。但白天不能去挖,白天去挖是很危險的事情。挖馬蜂窩只能在晚上。今天晚上你跟我去挖馬蜂你怕不怕呢?張滿阿公說。我是多么想跟著張滿阿公來挖馬蜂呀,那時我心里雖然有些緊張,但還是壯著膽子說,我怕什么呢,我一點兒都不怕!不怕就好,今天晚上你就跟著我看稀奇吧,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啊!張滿阿公說。黑夜終于來臨,只有淡淡星光,正是燒馬蜂窩的好天氣。張滿阿公扎了一只樅樹皮火把讓我背著,他扛著一把鋤頭,背著一個布包袱,還提著一只木桶,木桶里有一只竹唧筒,就是那種能噴水噴出好遠的唧筒。他告訴我,馬蜂這種東西機警得很,它們晚上睡覺時還有哨蜂站崗。離洞口大約三十步處有一道弧形的警戒線,那些哨蜂就落在洞外的草叢里,一旦發現有動物侵入警戒線,那些哨蜂就會對著它射來,離洞口十來步遠的地方還有一道弧形的警戒線呢,一聽到第一道防線的馬蜂發出警報,它們也會不顧一切地射過來,而且洞里的馬蜂會一齊沖出,誓死保衛它們的窩,沒有什么動物能逃過這一劫。到了洞口,你遠遠地躲在那里只需看熱鬧就行了,我沒有點火時你千萬別發出聲響啊!張滿阿公悄聲地說。到了有馬蜂窩的那座山嶺上了。張滿阿公先從溝渠里舀上來一桶水,將包袱打開,原來是一大團破棉絮,還有一只盛著煤油的玻璃瓶。他叮囑我蹲在遠遠的一棵樹下朝那邊張望,不要發出任何聲響。張滿阿公用包袱布裹住頭,貓著腰,靜悄悄地接近馬蜂洞,在離洞口四五十步的地方就停下來了。他用竹唧筒往桶里汲滿了水,朝著洞口成扇形地向前噴灑。這是迷惑馬蜂的最有效的方法。因為那些哨蜂潛伏在草叢里,作著隨時準備迎敵的準備,水噴過去時,水珠便落在馬蜂的翅翼上,這時它們以為天下雨了,于是發出“嗡嗡”的聲響,開始往洞口撒退。當它們退回洞口第二條防線時,張滿阿公繼續前進,再走二十多步遠,又一次朝前噴水。眼看所有的馬蜂都退回洞里去了,只聽見從洞口傳出來一陣“嗡嗡”的聲音時,張滿阿公拿起那一團棉絮朝著洞口飛快地撲去,一下子就將洞口死死地堵住了!這時他興奮地喊,小七你快來!并示意要我將火把和煤油瓶子遞給他。我飛快地跑過去,遞過火把和瓶子,并且幫他打開了蓋子。說時遲那時快,他將那只火把緊緊地抵住棉絮,將煤油灑上去,擦燃了火柴,夜空中立刻騰起熊熊大火。剛剛將火點燃 ,他拉起我就跑,跑到遠遠的一個草坡上,伏下身來,并將一塊塑料布裹住了我的頭。這時驚心動魄的景象出現了,火團燃燒著,照亮了天空和山野。藏在地洞里的馬蜂群發出巨大的嗡嗡聲,那響聲像悶雷又像山洪,連地皮都震得有些發顫。緊接著,隨著一聲鈍響,驚惶而憤怒的馬蜂群,不知用什么力量竟將那一團塞得死死的正燃燒著的火把連同棉絮頂了出來,推到離洞口四五步遠的地方。洞口沖開后,成千上萬只馬蜂從地底下射出來,像一股黑色的噴泉。但令人驚訝的是,它們飛出洞來并沒有四散飛逃,而是從四面八方聚集成群,朝著火堆撞去,企圖將大火撲滅。但它們一接近火苗,翅翼便被燒掉,立刻撲啦啦掉落下來。它們還不后退,又一個勁地向火堆爬去,直到被燒死為止。我這時看一看張滿阿公,火光中,他也似乎被那壯觀的場面感動了,蒼老的眼里閃出了淚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壯烈的場面。當時我想,馬蜂雖然危害人類,但它們這種視死如歸的精神使我少年的心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火光漸漸地熄滅了,一股撲鼻的香氣在山谷間回蕩。能聽見草叢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還沒有被完全燒死的馬蜂或者是當時被燒暈了這會兒又醒過來了的馬蜂在爬動。張滿阿公說,要等到天亮之后才能來挖馬蜂窩。晚上看不見,那些沒有燒死的馬蜂還會爬過來螫人。他說,我們回去吧,明天再來挖馬蜂窩!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著。我的眼前一直閃動著無數的馬蜂與大火搏斗的場面,眼看睡著了,又突然驚醒。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爬起床來就往張滿阿公家里跑。我還想跟著他去山坡上挖馬蜂窩。但當我來到他家時,他已經將馬蜂窩挖了,掏回一撮箕的馬蜂蛹。那些馬蜂蛹嫩乎乎的,圓鼓鼓的,一樣的淡黃色,一樣的大小,好像經過挑選的金色的蠶豆種子。張滿阿公這時正坐在灶屋里抽水煙。他默默地望著那一撮箕馬蜂蛹,說,哎,要不是它們螫人,我還真不忍心去燒它們的老窩呢!你看,每一只蛹其實都是一條命呀!接著他又自我解嘲地說,也活該三阿婆有救了。我正想給她挖一窩馬蜂,果真就挖到了。你看看三阿婆,病得骨瘦如柴,想吃一頓肉又沒有錢買。吃了這些馬蜂蛹,她的身體肯定恢復得很快呢!張滿阿公將一大菜碗馬蜂蛹用油炸了,又拿出一杯酒來。他拈一粒馬蜂蛹放進嘴里,又抿一口酒,吃得津津有味。他要我吃,但我只是搖搖頭。不知為什么,我明知道那些油炸馬蜂蛹味道肯定很鮮美,但我就是一只也沒有吃。要是我知道馬蜂死得那么悲慘,去年我就不會吃那些馬蜂蛹蒸蛋。但我又多虧了那些馬蜂蛹呀!那我們就將這些馬蜂蛹給三阿婆留著吧!張滿阿公說。幾年以后的1961年冬天張滿阿公得了水腫病死去。當時我心里也很難過。張滿阿公,你不是村里的能人嗎?你挨餓的時候怎么不去抓鱔魚和泥鰍,怎么不去掏馬蜂窩呢?村里那么多人都挺過來了,像你這樣的能人反倒餓死了,真是令人痛心呀!我后來才知道,他凡是抓到的能吃的東西,都送給了三阿婆。怪不得三阿婆體質那么弱的人倒是挺過來了,而他卻沒能挺得過。有一天我從張滿阿公家門口路過,只見他全身浮腫,面色蠟黃地坐在門口,靠著墻壁曬太陽。我說,滿阿公,你餓了不會去抓野物來吃嗎?張滿阿公嘆了一口氣說,哪里還有什么野物抓呀,村里連一只老鼠都沒有了呀!哎,造孽呀!便低下頭去養神,再也沒有說話。附錄:也許你并沒有跟張滿阿公去燒過馬蜂窩,而僅僅是聽張滿阿公跟你講起過燒馬蜂窩的情景。或許是因為張滿阿公送的馬蜂蛹治好了你的病,你受到了感動,從而幻想過燒馬蜂窩的場面吧。或許只是做過那樣的夢。但那動人的情景確確實實留在你的記憶里。當你很多年以后回想往事,哪里還分得清是實有其事還是一場夢呢?……——當我們回想往事時,誰能說得清我們是確有過那樣的經歷還是做過的一次夢?誰也不可能將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事情記得那么清楚呀!生命的過程也許只是留在人的記憶里的一種情緒,人的一生也許記不起真實的事情反倒能記起僅僅是做過的一次夢。生活施加給我們的往往是我們并不希望的,但夢里出現的就不同了,它可能恰恰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無法得到的東西我們從夢里就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你讓我們不去記住那些夢境我們還能記住一些什么?三十多歲那一年你剛剛調到大學里任教,工作壓力很大自不必說,僅僅是為了評上一個講師,你也被弄得心力交瘁。你明明符合標準,別人明明比你的條件要差,但別人就是能評上你就是評不上你又能有什么辦法呢?那一年你得了急性腸炎,一個晚上要跑十幾趟廁所,好漢經不起三把稀呀。你剛剛止住肚瀉的那幾天,全身軟得站都站不穩了,但你還是沒有請病假,硬是咬著牙堅持著上課。妻子看了心痛,從藥店里買回幾盒蜂乳給你補養身子,這時你自然想起了小時候得的那一場病,想起了張滿阿公送給你的馬蜂蛹,想起了母親每天用馬蜂蛹蒸蛋給你吃的情景。一幕幕往事立時浮現在你的眼前。但問題是那些裝飾精美價格昂貴的蜂乳怎么吃了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呢?那玻璃瓶子里盛著的蜂乳鬼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蜂乳呢!這時你忍不住嘆息著說,還是張滿阿公好,還是張滿阿公的馬蜂蛹好呀!這時你便禁不住熱淚盈眶地回憶著與張滿阿公在一個黑夜里燒馬蜂窩的情景。當你回憶那些美麗的往事時,你哪里分得清是真實還是夢幻?——張滿阿公已死去多年,你得了老年癡呆癥。我們其實也無需多想,無論歷史還是真實,凡是寫到紙上的東西凡是留在記憶里的東西不都是人的一種情緒?我們哪里還能看到歷史的真實和事實的原樣呢?就算張滿阿公還活著,就算你還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又能怎么樣?也許你們兩個人所講的還對不上號呢!那時我們的麻煩不是更多了嗎?——我們就讓你跟著張滿阿公去燒一次馬蜂窩吧。或許當時點火的人還是你也說不定呢!你寧可跟著張滿阿公去黑夜里燒馬蜂窩也不想去吃那些從商店里買來的高級補品。你寧可回到鄉村也不想再回到城市,你寧可逃離今天而要回到昨天或者將來……你站在故鄉的土地上,望著綿延的山嶺,自言自語地說個不停。
作者:李思枚 發表時間:2011-03-16 11:3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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