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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音:QIYUANSO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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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樓] 轉載北大教授漆永祥紀念外公外婆的文章,感人至深!(一)

外爺外婆祭

――寫在外婆去世二十年外爺去逝十周年后



大約數月前,媽媽給我打電話,說外爺死了十年了,想做些紙活祭奠紀念一下,問我怎么辦?我說按當地的古規辦吧,需要多少錢告訴我,現在我有能力花點小錢了,可是外爺外婆早都不在了,扎幾個紙人紙馬燒掉又有什么意思呢!媽媽說還是燒些吧,你外爺和外婆在那一世肯定也很苦很受糟賤呢。
外爺與外婆活著的時候,我就總想著為他們寫點兒什么,但直到他們全都死了,我也沒有寫出什么來,現在外婆離開我二十余年,可謂墓木已拱了。外爺離去也有十一個年頭了,由于我自己近年來離奇古怪的事情中,每當絕望無助之時,總是想起嚴厲的外爺與慈祥的外婆,所以寫下這篇文字,權且算是對自己靈魂的安托和對外爺外婆的紀念!




外爺姓任,官名諱朝棟;外婆姓雷,可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名諱。他們家就在離我家五里山路的任家門,從我家曲里拐彎地翻過幾座山頭,就到了他們村里。他們村人口相對我們村要少,雖然土壤的肥力差不多甚至他們的更好更平些,但不知為什么,這個村天生總是沒有我們村“富庶”,也就是說吃不飽飯的人更多些,我的外家許多戶人家,我小時候去玩的時候,甚至連吃飯的碗都沒幾個。孩子們總是露腚光腳地在烈日或風雪中奔跑,好在他們也不得病,不像我這個“富家”子弟,常常胃疼得死去活來,人也瘦得跟火柴棍兒一樣。
外爺中等個兒,身子很直,走路周正,方方的臉極其威嚴,有點兒怕人,但他笑的時候瞇瞇的很好看,他留著一撮小胡子,衣服雖然綴滿補丁,但穿得干凈而整潔,看起來不像是個農民,而像公社干部。外婆腰像一張弓,因為干瘦干瘦的,臉上胳膊上都露著青筋,臉型長而窄,眼眶掉在外邊,兩個眼睛經常因為哭而紅腫,像要滴出來,兩只小腳上連著一雙麻桿腿,走起路來搖搖擺擺,隨時像要折斷。她永遠都在咳嗽和喘息,且呻吟不斷。
外爺家只有一座孤零零坐西朝東的大房子,沒有院子;東面是我的大姨家,南北相對的兩座小房子,中間一條小水溝將兩家隔開。外爺的大屋,多年失修,總是漏雨。炕在北頭,灶在南頭,中間大空地兒高低不平,靠墻溜邊兒支著三個大柜,中間柜上方的墻上貼著一張長年累月被煙熏得快認不出來模樣的毛主席像張。炕上有兩個小箱子,上面放著一根毛氈兩床破被子,戶窗矮小,正門關起來總是不合扇,任憑小貓小狗的在下面進進出出。他們家的全部家當就這些,但在當地已經算是赫赫有名的大戶人家了。
外爺是黨員,頭腦極其靈活而健談,關鍵還在于他不僅僅是健談,而且善談,他能夠在不同場合把話說得恰如其分,點滴不漏,這點和我的爺爺成鮮明對比,爺爺說話不怎么考慮周全,隨口即出,得罪了人他自己都不知道,可惜的是我繼承了爺爺的這一份兒,吃了無數的苦頭,至今仍舊。而外爺那份兒給了我的媽媽一些,剩下的他自己全帶走了。
外爺年輕時習拳弄棒,兼習陰陽術數,是一個厲害的角兒,據說還“飛”起來過一個階段,當地無人敢惹他。土改以來,他走了正道兒,表現積極,入了黨,一心想混個大隊干部做做,但命中無有,一生連生產隊長也沒有做到。我上小學時,他還在本村教過兩年書,我一到他們村里,他就讓我給他的弟子們領讀,在他看來我讀的是好極了,因為他教的學生每讀一句話,都被他領讀的帶個尾音兒,聽起來怪怪的,說不像說,唱不像唱。
外爺在舊社會同時有兩個老婆,也就是說我有兩個外婆:頭一個外婆生的我大姨和我媽媽;第二個來時即帶兩個女娃子,年紀都比我媽大。我的親外婆死的太早,我都沒見過,所以我這里說的是第二個外婆,實際按血緣論,跟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老倆口四個女兒,卻無有一子。我猜想外爺當年一定是經過無數次考慮,才給我大姨招了贅,一來大姨是老大,二來是他親生。另外兩個姨姨,一個原本也嫁在我們村,后來受不了大伯家的折磨,跟當兵的丈夫去了新疆;一個嫁到川里做了城里人,自然看不起山里人,加上路遠,日子過得也緊巴,所以很少很少往來。我的媽媽被許配給我父親,據說媽媽好像還一萬個不愿意,被外爺棍棒勒令出嫁,因為我父親木訥無言,且幼年因生痘而臉上落下了一些麻子,從表面看起來實在配不上秀異水靈的媽媽。我想外爺當時留了點兒后路:小女兒嫁到鄰村,萬一將來自己有個三長兩短,招之可以即來。后來事實證明,外爺的第一個決定絕對是他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因為我的大姨夫和大姨媽,幾幾乎將老倆口活活折磨致死;但他的第二個決定又是他一生最正確的決定,因為如果沒有我的媽媽,外爺和外婆也許會凍餓身亡,尸骨都很難入土。
然而,我每當痛苦絕望的時候,就很怪怨外爺,如果他當時把我的媽媽留在身邊侍候他們,就可能不會有他們后半生的可憐與磨難,也就不會有我媽媽永遠流不完的眼淚與痛楚,更不會有我四十年來的無奈與煎熬!
因為天之生我,除了給別人添亂外,我總覺得實在無點滴之必要!




外爺雖然沒有做成官,但他與官的關系很是熟絡,無論生產隊、大隊還是公社干部,都和他關系極好,他還認識城關公社的書記那么特大的官兒,有人甚至說他認識縣委書記,但我總是懷疑,因為他自己沒吹過。老倆口都是極熱心的人,四鄰有難,他們總是竭力相助,與周遭族人鄰居和睦相處,雖然不被女兒女婿待見,但在本村卻有著很高的威望。
我的大姨夫自從入贅后,就和外爺外婆橫豎過不去,而無能偏理的大姨媽總是站在丈夫一邊,叫跳著罵我的外婆――那個與她沒有血緣關系的老不死的、老嫁漢婆娘。我經常在外爺家都能看到相同的一幕:火力十足破口大罵的大姨和流淚發抖只呼天殺的外婆,還有橫刀立目、跺腳高跳的大姨父。無法共處,他們很快就分了家,外爺這種情況又不能算“五保戶”(給孤寡老人保吃、保穿、保燒、保教、保葬),而他又年輕時游手好閑慣了,砍柴犁地之類不大干得來。幸虧他和隊長關系好,生產隊總是照顧外爺,做的活也輕省,而且分麥秸草根總多給他們分些,不至于連做飯的柴都沒有。每年過年的時候,外爺家里沒有硬柴燒火盆,我從能背得動東西的四五歲起,就每年和父親在寒冬臘月從家里給外爺背柴去,老遠就看到小腳老太太倚著門框,滿含熱淚幸福地等著我的到來,她總是蹌蹌地顛過來,把我的柴背子歇下,在我肩背上摸摸捏捏,心疼地反復念著:我的孝順娃給我送柴來了。又數叨我父親給我背的太多太重了。父親不說話,默默地在門外邊把柴背子解開碼好,而我則享受高級待遇,坐在炕上像餓狼似的撕扯著吃熱騰騰香噴噴的蔥油餅。
外婆做得一手好飯,我總覺得媽媽做的飯不如外婆的好吃。外婆能切細如龍須的臊子面,她烙的蔥油餅又薄又脆又香,連公社干部都愛吃,就是蒸的饃饃,她的面也發的恰到好處,蒸出來的饃松軟可口。即便是煮土豆,她煮的也總是裂紋花開的均勻,面飽粉酥,沒有多余的水份,口感極佳。因為這個緣故,大隊或者公社來干部下鄉,只要到他們村,總是安排在外婆家吃飯。每當這時,外婆就會十托九轉的捎過話來,我迅即聞風疾動,她總是會留點兒好吃的給我。偶爾我要是趕不上,她就會把吃的存儲在她的黑陶罐兒里,過幾天等我去了,好吃的早已發霉長毛了,心疼得她就巴塔巴塔地掉眼淚兒。
正因為如此,不喜歡熱鬧,最最不喜歡走親戚的我,唯一愿意去那怕天天去都愿意的就是外婆家。有時我和媽媽走在山路上,會碰到狼在前面的路口嬉玩,我們就蹲在土坎兒下藏著,直到那些家伙玩夠了邁著方步離去,盡管如此危險,我仍然想去外婆家。
我家有個小菜園子,種著很少很少的韭菜、甜菜、胡蘿卜、香菜、蔥、蒜之類,媽媽舍不得吃,但總是隔三岔五地給外婆帶些去,那怕是夏天采幾顆草莓,秋天摘幾只野梨,也一定要給外婆送去,假如這梨果較少或較難得,她一般會親自護送,因為怕我一個人去走在路上忍不住就會吞掉兩三個。家中逢年過節有點兒什么好吃的,也總要給外爺外婆留出一份兒。有次因為祭神殺了只雞,我在鍋里只找到一根雞腿,就諷刺媽媽把另一只又留給了他爹娘,媽媽罵著沒良心的東西,提著檊面杖滿院子追著打我,直到我三十來歲,媽媽還不依不饒地提到過這樁事。
外婆因為小腳,腿不好,走路慢,所以極少到我家去,但外爺十天半月總是到我家來,這對我來說是歡天喜地的事兒,理由有兩個:一是他總會帶幾塊洋糖或一支鉛筆什么的,決不空手來;二是只要他在,媽媽就不敢打我,我可以到外邊和小伙伴們一起痛快地玩個雞飛狗跳羊上樹,直到夜幕降臨,才收兵回營。吃完晚飯,我就在小炕桌上寫字兒,外爺總考我識什么字,其實我認得比他多多了,但他仍會弄出幾個我不認識的字,得意地揪著胡子壞笑。夜里睡下,爺爺的炕太熱,我就滾搭在炕沿上睡著練單扛功夫,老哥兒倆就開始躺在炕上閑聊,從盤古開天到當年的收成,都是他們閑談的話題,我早起醒來,他們好像還在說,也不知他們到底睡著了沒有。
外爺沒做成官,他就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孫子輩兒上,大姨生了一個表弟一個表妹,雖然他們不照顧老人,但這兩個孩子卻總在外婆跟前吃喝。表弟雖然小我一歲,但被外婆養得圓墩結實,只要我倆在一起,外爺總是把他的氈鋪在炕上,然后做裁判讓我倆摔跤,剛開始我還基本能贏,年齡再長我越瘦弱,表弟越壯實,我就十摔九輸了。表弟念書到小學四年級就逃學,外爺想盡了辦法,仍然無用,最后只好歇菜了。小學所在的紫石溝,離外爺家比我家近,所以我常常跟他們村的同學到他家住宿,外婆就變著法兒的給我做吃的,雖然都是雜面土豆,但她做的就是好吃無比。早晨爬起來,我拎著破書包就往外沖,外爺還在睡夢中,但這時他就會突然威嚴地一聲低喝:洗臉!于是我只好乖乖地縮回來,打半碗帶冰塊兒的水故意碰的叮噹響,在臉頰上左右抹兩把。當我再次起身時,他又一聲低喝:脖子!我只好又蹲下身子,用指尖沾點水兒,在脖子上像抹花露水兒似的點兩下。他當然不滿意,扭著脖子嘟囔喝斥著讓我重來,但我早已飛奔在上學路上了。
小學時代,大概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時期,這其中幸福的一半,就是因為有外爺和外婆的疼愛和珍護,有一個我睡里夢里都向往去的溫暖的地方。




我的爺爺和父親都是老實巴腳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爺爺坐過火車,走過西口,盤過漢中,已經跨了甘、陜、川三省,在村里是開過眼界見過世面的名人了。但他卻極其怕事,因為他在解放前入過“壹貫道”,他說當時他的媽媽我的祖奶奶有病,聽布道的人鼓吹說入了這個道,他媽媽的病就能不醫而愈,所以他就入了,但他媽媽很快也死了。他說這個東西國民黨共產黨都反對,也不知是做什么壞事的。文革期間,只要有風吹草動,爺爺就怕的要命,開會都不敢往前坐,他常說不知道這片樹葉哪天會掉下來砸破頭。因為這個緣故,他事事忍讓,不敢出頭,可是又說話刁怪,常得咎錯,被生產隊干部批判。而父親完全繼承了爺爺的風格,在本村都很難出人頭地,一到外邊根本連路怎么走都不辨。父親個子不高,但唯一有的就是一身使不完的蠻力,他力大如牛,生產隊所有苦活累活臟活都少不了他,那些初學耕地的蠻牛犢子,多半是被他調教出來的,那可真是花死力氣跟牛較勁的活兒。他把我家的自留地侍候得苗壯穗實,墻院上到處都是他碼的柴垛子,燒起來既順手又火旺,連根刺都沒有,家里的家俱什物,經他修理,拿在手中就舒服好使。我那時覺得我的父親是天下最好最能干的父親了,但媽媽總是無窮無盡無日無年永不停嘴地抱怨父親說,天下男人不是這樣的。我真是恨極了媽媽,一聽到這話就想:媽媽心目中,天下的男人到底應該是怎樣的呢?等我十二歲出來混天下且處處碰壁的時候,我才漸漸明白了媽媽的話,天下男人的確不能只是父親那樣的啊!
因為如此的關系,我家的事情,如果需要外交活動時,每個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外爺。我總覺得,我的外爺是無所不能的,天下就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就是我要天上的那顆最亮最亮的亮明星,等我一覺睡起來,保準被他搭了天梯摘到,笑嘻嘻地放在我的手里!
那個年代,買一塊布頭,稱一斤棉花,打一斤煤油,買幾張字紙,多半是要憑票的,就是買一個裝水的大缸,也要走后門才能買到結實不漏水的。一般的農民,即使有錢,也買不到這些東西。因為爺爺和父親沒黑沒明的勤勞,我家的家俱什物總是比別人家多些,不至于到鄰居家去借碗筷的程度,媽媽說寧肯讓別人來借,也不要常常去借別人的。有時家里來了親戚,沒有白面(小麥面),不得已借別人家一碗面,來時是虛虛的平一碗,媽媽還人家時總是高高的壓得實實的一碗,她說這樣才能不虧別人,下次才能再借得到,這些事媽媽就擺平了。而需要辦再大點兒的事,就需要外爺出面。爺爺給生產隊養蜜蜂,自己家也摻著養了幾窩,外人并不知曉,因為那是屬于資本主義小尾巴,會被堅決割掉的。因此我家總存點兒蜂蜜,媽媽連我都不讓吃,因為這相當于我家的銀行巨款,輕易不能動的。萬不得已需要外爺出馬時,媽媽就會小心翼翼地裝一小瓶給外爺,外爺就帶著去找各色人物,辦諸樣事體,然后帶回家里需要的物品。
因為生活貧困,營養極差,我的弟弟到學走路了,兩胯骨嵌窩間仍不能長肉合在一起,又濃又水的,外爺從老遠的地兒求著搬來了醫生,醫生說要打一種針劑叫做“維生素B12”,此藥極缺,外爺大概用了半月的時間去求人,也不知花了幾小瓶的蜂蜜,有一天他終于喜氣洋洋地帶回了救命的藥。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場景:外爺從身上緩緩地掏出幾盒藥,鄭重地放在桌子上,我們全家像對待請來的神靈似的都虔敬地伸著脖子去看,媽媽更是抖著手凝著氣打開了一盒,里面整齊地排著一瓶瓶的藥水,那顏色竟然是血紅血紅的。爺爺像看明白了似的點頭說:難怪這么金貴,大概是老虎血做的吧!弟弟打了那針,竟然真的就能走路了。我從那時起,就想像這是一種極其貴重而難得的最昂貴的上上等藥,上大學后,有次無意路過一家藥店,就好奇地問店員B12是一種什么藥,他詫異地看著我說:一種便宜的常見藥!從此,B12在我心中的神圣感才消失得無影無蹤。
讀到小學五年級時,要學珠算,可是我沒有算盤。我的兩個同學,一個父親是生產隊的會計,自然有算盤;一個的哥哥學過,家里有算盤;但我卻沒有,我躺在地上腳蹬腿踢地干嚎著威脅父母,沒有算盤決不上學。但家里實在是沒錢買一把要花三元錢的算盤,父親無奈只好半夜到鄰村到處打聽去借,但都沒借到。這時自然就想起了外爺,神通廣大的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把,雖然缺了幾個子兒,架子也快散了,但總算是有了。好在我沒有辜負他老人家,我的算盤打的極好,珠算老師有時吊在了黑板上,就說要考考我,我上去幾下就給他解了套兒,他就故做端嚴地說:嗯,還不錯,還不錯!我算也是這樣的。
我的外婆也沒閑著,外爺的毛票總是折成一小疊塞在炕席的角下,外婆不敢動的,但她總是將一分兩分的硬幣偷偷地存起來,她不認識錢,但等攢夠五個大大小小的硬幣時,就悄悄裝到我的身上,讓我去買鉛筆紙張,她還要把我的衣服口袋翻出來,看看是不是已經破洞了,破了就給縫實了,以免那幾枚寶貝掉了。
我和外爺村里的一群小伙伴關系好極了,一起玩時我總是穩坐軍師的寶座,地位是極高的,這也是我愿意去外婆家的又一個原因。有一次,我們五六個小伙伴在村學里玩,老師將鑰匙給了一個大孩子,讓他看護屋子。記得是冬天,我們將炕火燒得極旺,火焰在炕洞口往外直躥,就像挺著脖子的長蛇在扭舞。我們開心地在炕上玩撲克牌,等大家聞到焦味兒時,炕邊的兩張地圖和墻上的東西全都燒著了,眾人七手八腳撲完了火,商量怎么賠這個世界地圖,在哪兒能買得到,我忽然發現我的一只“解放”牌球鞋被燒掉了半個鞋根兒,那是第一次穿的嶄新的我盼了多年的鞋啊!我的世界立即坍塌了,不敢告訴外爺,我只是告訴了外婆,她把我攬在懷里,拿著錐子麻線碎布,一邊安慰長嚎流花了淚的我,一邊仔細地給我鉆著縫鞋,她知道我這樣回家一頓暴打是躲不過的,把鞋弄好后就拄著拐棍兒陪我回家。她說孝順娃啊你別怕,如果你媽敢打你,我就用柺棍兒掄她。
在冬日靜謐嚴寒的黃昏,一對瘦弱的祖孫,緩緩地走在崎嶇跌滑的小道上,拐棍戳在雪地里有節奏的響著,還有外婆的咳喘聲和我的啜泣聲。我太想太想我的外婆,我真想把她老人家從棺材里起出來,我多么想再能那樣走一次,讓她聽聽我現在的悲哭聲,我已經多年沒那么暢快地嚎叫著痛哭了,我的哭聲都噎在心里,眼淚都咽在胃里,不能消化,無法排泄。一個人,如果連哭泣的地兒哭訴的對象都沒有,這大概也是人間最悲涼的事了吧!




好不容易我上了初中,沒地兒住,又是外爺出馬,找到他同族姐姐嫁在中學所在地的親戚家里,讓我暫棲。我一個人睡覺,冬天睡在沒有燒過的土炕上,冰冷嚴寒得和睡在雪地里沒有太大的區別,外爺殺了他喜愛的大黃狗,將狗皮給我做了褥子,他說睡在這褥子上就是睡在火炕上,但實際我覺得還是睡在冰窖里。這張狗皮我鋪了整整八年,最后攔腰斷成了兩截。外爺每次來公社開會或者辦事,都要來看看我,給我一兩毛錢,外婆自然會帶些好吃的饃饃之類,問問我是胖了還是瘦了。我因為離家遠住校讀書,也就去外婆家少了,但每年夏天要幫他們收割自留地里的莊稼,直到把糧食裝入柜中,到了冬天,也仍舊要送他們硬柴。
初中畢業,已經是打倒“四人幫”了,不再憑家庭成份由貧下中農推薦入學,我在朋友給的五元錢五斤糧票的幫助下考上了高中,但因為常年累月的營養不良,又長期睡在冰冷的土炕上受潮氣浸蝕,我的身體過度失調完全垮掉,支撐不了正常的學習與生活,勉強熬到了高二的第一個學期結束,平常三個小時就能趕回家的山路,我花了大半天歇了無數次才爬到家,一頭倒插在炕上即大病不起,全身從臉到腳起了一身的皰疹,痛癢至極,艱于喘息,整個正二月都不能下炕,慢慢地歇緩著身子強一些了,我就發誓不再讀書。因為我是高二畢業班了,不打招呼就輟學,所以據說縣一中給我發了《遺業證》,但我從來沒見過此證。
也就是在那年,甘肅農村也實行包產到戶,先是將一個村分成三個自然組,沒過多久,就完全將土地承包到家庭。于是,每家每戶都分得幾畝地,當時好多農民以為這是鬧著玩的,政府過不了多久就會又合在一起,所以在挑選土地時根本心不在蔫。我當時感覺政府是認真的,所以我和爺爺當時也極其的認真,我們在家里反復研究了各種土地的優劣,在開會挑選時只要輪到我家挑,我們肯定會挑到那個等級差不多是最好的地,所以我家的地還算不錯了。除了土地,生產隊的牲畜農具也全分了,牛羊馬驢騾,自然都分了,有的幾家合著才分一頭。這一分啊,帶來的間接效果是幾乎大半的適齡兒童,一夜之間都變成了放羊娃。每當夕陽西沉,從遠遠的山路上就會響著一竄竄的鈴鐺,走來一群群的牛羊,后面跟著一群嘰嘰喳喳的牧童,人數和牛羊的數字差不多。我不知該用怎樣的心情,是悲嘆還是歡笑,來形容這樣的一幅田園歸牧圖!
有天夜里,已經是家家睡定萬籟俱寂了,父親聽到大門外有人喊門,開門看時,原來是外爺,身后還牽著一頭小小的黃牛犢子。進了家門,點了燈盞,爺爺燒起了火盆,才看到剛硬倔強的外爺竟然哭的眼睛都腫了。原來他們村分牲口時,老倆口本來分不到的,但經隊長特殊照顧,給他們分了這頭牛犢,外爺沒地兒圈養,就趕到大姨夫家的牲口圈里,被大姨夫半夜轟了出來,如是往復數次,老人沒辦法,只好栓在自己的炕頭,牛犢與母牛分開就急,加上又不習慣和人雜居,就頂門刨地哞哞的叫,吵的左鄰右舍也難入睡,計出無奈,外爺只好將牛連夜牽到我家來。他哽咽著對爺爺說:親家!你們養著吧,長大了是頭好牛!媽媽坐在門檻上,無言地滿把抹淚,只有弟弟興奮,抱著小牛直喊親切。


作者:漆元頌   回復:0   發表時間:2011-03-19 15: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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