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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樓] [b]我的母親[/b]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近九個年頭了。九年來，我時時在想著我的母親。一生舞文弄墨的我，一直想寫一篇文章紀念母親，卻又一直寫不出來。母親的一生，含辛茹苦；母親的心懷，博大仁慈；母親的性格，剛強自信。母親離世的時候，一位朋友曾寫了一篇紀念母親的文章，我沒有認可。也許，我們的筆，今生今世也永遠寫不出母親的偉大。
我幼年喪父。三歲的時候，母親和祖母帶著我，開始了漫長并充滿辛酸的人生之旅。
父親生前是一名鐵路員工。父親因病逝世以后，母親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婆母從此過上孤苦伶仃的生活，也不愿意遠離和父親的那份深深的情義，更是為了年幼的我能有一個永遠屬于自己的家，立誓不肯改嫁。那時候，母親剛剛二十五歲。而且從那個時候開始，母親再也沒有使用過女人的化妝品。這是因為父親的師傅說了一句話：男人不在了，女人化妝給誰看？
為了能夠生活下去，祖母天天提著一只小筐到火車站去賣小食品。后來，在父親的師傅和一位同事的協助下，籌資開辦了一個食雜鋪子。過度的傷痛和憂愁，母親在這個時候得了一場傷寒病。這在當時，是有失掉生命的危險的。病好以后，母親和祖母便天天起早貪黑，自己進貨，自己經營，把這個小鋪子當成自己的生命線。一馬車的西瓜，母親一個人卸車從不說一聲累。祖母有一次在進貨的時候被一駕馬車刮倒，拖出了好遠，也是一聲不吭。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祖母和母親，婆媳倆人，經常默默地哭一陣子。在外人看來，婆媳倆個人過得是很心勝的。在母親和祖母的心里，希望是寄托在年幼的我的身上。她們日日夜夜期盼并堅信的，就是自己的孩子能夠早日長大成人。
在我不滿七周歲的時候，母親就把我送進了學校。母親對我是很嚴厲的：不許和品行不好的小孩在一起，不許貪玩而荒廢學習，不許違反學校紀律，不許撒謊，不許懶惰。盡管這樣，小時候的我還是經常惹禍。有一次我偷偷的跟小朋友們到家后院的大水泡子里去洗澡，母親得知后立即趕到現場。在我被帶回家的路上，母親一句話都不說，我越發害怕極了，不斷地對母親說，對不起媽媽了，我再也不敢了。還有一次，后院的廁所掏大糞，攤在地面上風干，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層土。我和小朋友們玩耍時，又蹦又跳地不小心跳進了大糞堆里。這一次，祖母和母親真的生氣了，一邊清洗一邊訓斥。再有一件事就是在一個過年的傍晚，我穿著媽媽新做的棉襖，側邊的口袋里裝滿了“煙花”，右手提著個紙燈籠，和小朋友們出去玩了。在離家三百米左右的地方，突然發生了火情，“煙花”變成了焰火，新的棉襖熊熊燃燒。后來在大人們相救下，火熄滅了，棉襖燒出了一片大洞。這一次我可真的害怕了，趴在媽媽的懷里一動也不敢動。祖母屋里屋外一邊干活一邊申斥，媽媽一聲不吭，坐在炕上給我縫補棉襖。后來，媽媽的腳被火炕燙起了大水泡，自己都不知道。媽媽后來說，當時是又生氣、又心疼、又后怕。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母親經常帶著我去給父親上墳。每次燒完紙，母親總是趴在父親的墳頭，一邊亂抓著墳頭前的小草，一邊哭著叫著父親的名字說：你知道我這些年有多么難么？
母親對我管的嚴厲，卻是相依為命的。我在讀中專的時候，得了一場重病，并因此休學一年。病愈以后，祖母告訴我，我的這場病把母親嚇壞了，暗地里自己哭了很多次，還對祖母說：孩子這次如果不好，我也不活了。
到我畢業以后，上班工作，結婚育子，母親算是盼出頭了。但是母親還是為這個家而日夜操勞。在食雜鋪子合作經營后，母親因工作出色，被選調到國營商業。母親非常熱愛自己的工作，多年是商店的勞動模范。后來因為搬家，又轉到了離家很近的國營工廠。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祖母患心腦血管病不能自理。我的妻子在我們婚后三年，生下了第一個兒子。母親為了照看好年邁的婆母和幼小的孫子，便毅然提前退休了。
政治斗爭的無情的風暴，也曾經讓母親的感情受到傷害。我至今不能忘懷的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當我所在的單位到我家里來通知對我進行隔離審查的決定時，母親一下子就給辦案人員跪下了，失聲痛哭地說：“我的兒子可是一個好人啊！”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直到不久前，才聽妻弟告訴我的，當時妻弟在場。每當想到這件事情，我心里就一陣陣絞痛。我，我們，我們這些生活在太陽下面的人啊，真的是對不起母親！真的是對不起母親們！在那段短暫的歲月里，我只知道母親天天在家，帶著四歲的大孫子，一起面對南窗磕頭，祈求觀世音菩薩的保佑。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從工廠調到市機關工作。妻子在一所中學教書，是多年的優秀教師。母親是一個深明大義的人，始終把兒子和兒媳婦的工作放在自己心上。家里面的事情，就全部落在了母親的肩上。當孫子在哺乳期的時候，為了不影響兒媳婦的工作，母親就天天把孫子抱到兒媳婦的學校去喂奶，周圍的人看了無不感動。我那時工作的應酬很多，每次回家都要接受母親的檢查。喝酒了，或者接受別人的好處了，都是不允許的。“在屋里走兩圈，我看看腿打晃沒有？”這是母親經常說的一句話。“不要亂花公家的錢！”更是經常在我耳邊響起的母訓。
母親和兒媳婦之間，情同母女。媳婦的所有衣服，包括一些很時尚的款式，幾乎都是母親量體制作的。婆媳之間，二十多年里從未吵架、從未鬧過意見、甚至從未紅過臉，這是讓許多人都不能相信的事情。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在一場突發事件中，酒后駕車的惡魔奪走了愛妻的生命。出殯的時候，醫院怕母親出現意外，特意安排了醫護人員在家照料母親。失去兒媳的極度精神創傷，母親病倒了，住進了醫院。經診斷，是面部皰疹。一周病愈后，母親急著要回家，因為十五歲的小孫子在這個時候出了水痘，高燒不止。母親回到家里，就全身心地開始了對孫子的護理，直到孫子恢復了健康。
母親到了晚年，七八十歲的人了，還是天天看報紙的，并且畫上標記。等我下班回家的時候，讓我必讀。那些母親圈定的必讀的內容，大致是三類：一類是重大新聞，特別是新頒布的法規，比如中央紀委曾經規定的“不許用公車學駕駛”，那是必需要熟讀不可的；另一類是天下的奇聞，也是必須知道的；再一類就是保健知識了，包括戒煙戒酒。等到后來孫子進入新聞單位工作以后，母親就把載有孫子寫的新聞稿的報紙一張一張的存起來，摞了很大的一堆，以此督促孫子們的工作。
母親是親自把兩個孫子帶大撫養成人的。大孫子結婚的時候，母親非常高興，在婚禮上親手給孫子媳婦帶上了戒指。小孫子結婚的典禮，母親是坐著輪椅出席的。在給孫子媳婦戴戒指的時候，由于激動，由于喜悅，由于往事，母親哭了，但是已經哭不出眼淚了。令母親感到欣慰的是，母親在后來病重住院期間，自己一手帶大的兩個孫子和自己疼愛的兩個孫子媳婦，都能義無反顧的付出自己的孝心。記得當時的醫護人員都說：老太太真有福分，能有這么好的兩個孫子和這么好的兩個孫女！母親聽了，笑了。
母親患的是心腦血管病。在最后的一兩年里，已經出現了語言和行動障礙。很多時候，母親有許多想說的話，說不出來，說不明白，就急得哭了。有一次，母親拿了一支筆，在一張紙上非常吃力的寫了一個“我”字，就再也寫不出來了。母親知道自己的病情，母親有許許多多要對我們說的話。母親的生命本來是很頑強的，母親本應該還活很多年，然而作為兒子的我，在母親的生命面臨威脅的時候卻無能為力。農歷二零零一年十月初九，母親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她用一生的精力、苦心經營、全心照料的這個家。母親臨終時望著我們的那種眷戀的眼神，這些年來一直十分清晰的保存在我的腦海里，一輩子都不能忘記。我知道母親還有許多話要對我們說。我知道母親還要對我們說的、卻無法表達的那些話。我總是覺得，自己欠母親的太多太多。
清明在即，雨雪紛紛；掃墓歸來，哀思萬千；孤影獨酌，夜不能寐；天將至曉，含淚成文。
母親，媽媽，安息吧！

2010年4月4日凌晨一點鐘寫于清明節前夕
2011.10.14 紀念母親誕辰90周年重新發表
2011.11.4 農歷十月初九母親逝世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