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哉惜哉：吾之曉江兄
——由鄭曉江教授跳樓身亡引發的生命悲感

張新民

　　曉江兄走了，是從十八層高樓跳下身亡的，時間是癸巳年正月初八清晨，按照習俗尚在年節儀式活動的域限之中。當大家都仍然沉浸在春節熱鬧氛圍中的時候，他卻突然選擇了自殺；在人人都在擁抱世俗凡庸的熱鬧之際，他以極為慘烈的方式劃出了一道凄愴的光亮。他的做法再次提醒我們：生與死乃是人類社會生活必須永遠面對的主題，即使是歡愉的時刻也不能忘記生命的痛苦和不幸。在漫長寒冷的季節，人們都以節日的方式期盼著春天的到來，而他卻用自己的死亡，為已經寒冷的季節再增加了一些冷酷的寒意。

　　嘵江兄是研究生死哲學的，據說跳樓自殺前并無任何情緒上的癥兆，他同往常一樣從三樓的住房到十八樓的頂層晨煉。我在除夕前同他通過數次短信，內容均為三月下旬共赴上海，出席海峽兩岸清明祭祀文化學術研討會的事。他以一貫辦事認真的態度不斷催稿，而我卻生性散漫，一再拖延稽遲文稿時期，不能不引起他擔心影響會議主題發言的憂慮。然而正是由于有他嚴厲而溫和的多次提醒，我才在除夕前三日完成了全稿。因此，他的慘死使我感到萬分意外和震驚，但也堅信必定是出于他自己的理性選擇。一個長期浸淫在生死問題中，不斷對其進行睿智思考的學者，在生死之間的抉擇決非一時的偶然，他對死亡方式的選擇也難以用一時的沖動來解釋。何況蘇格拉底早就說過：“你們活著，我死去，只有上帝才知道誰更好。”嗚呼！曉江兄為什么選擇跳樓的酷烈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恐怕只有曉江兄自己才能最最清楚地加以說明了。但是曉江兄已不可能再開口說話，他的死亡或許將會成為解釋學上的永恒迷團。然而他的緘默仍然是一種語言，告訴我們他已融入了另一個大寂靜的世界，在那里可以安享更靜謐的福祉。我們只能為逝者的冥福祈禱，同時也透過祈禱的生命感通來反思生者應該如何更好地生活。

　　自殺既然出于曉江兄的自我選擇，乃是根據他的自由意志主動做出的行為，我們就無權對其進行譴責，盡管我從根本上反對自殺，清楚知道自殺決非人生最好的歸宿，完全明白非利他型的自殺行為可能導致的嚴重因果。但是透過曉江兄的自殺行為，我們仍可反思醞釀悲劇的社會土壤原因，深挖造成人間不幸的文化病灶根源。我個人始終相信，社會上只要存在自殺行為，就說明人世間依然存在不幸。漠視自殺行為，淡化自殺行為所呈現的社會意義，就意味著漠視人間的苦難，淡化世俗人生不可回避的不幸。一個對社會的苦難都不能正視，對生命的不幸都不敢面對的人，必定是一個醉生夢死之徒，難免不在缺乏深度生命體驗的浮泛膚淺的空洞生活中虛耗一生。

　　曉江兄長期關注生死智慧，他生前一再告誡世人：“我們只有生命的權利，沒有權利放棄生命，我們應該熱愛生活。”或許曉江兄正是熱愛生活到了極點，痛恨一切遠離真實生活的虛假行為，才用他的自殺行為警醒世人：只有憑借真實生命做出的真實行為，才有安享真實美好生活的權利。現代文明的虛假化已經越演越烈，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也日盛一日，只有返歸人的真實生命，才有可能擁有真實的生活，而一旦熱愛真實的生命，亦必然熱愛真實的生活。真實的生命和真實的生活浹然融合無間，才能構筑值得活下去的有意義的人生。

曉江兄的自殺行為告訴我們，只有生也真實，死也真實，才能生也尊嚴，死也尊嚴。虛假的生命是無意義的生命，虛假的人生也是不值得活下去的人生。曉江要用他的死亡來擁抱真實，生與死的抉擇在他看來都必須真實。

不錯，如同曉江兄所言，人不僅應該熱愛生命，而且應該達觀地生活，但達觀地生活并非就是盲目地生活，只有透悟人生不幸的根源，超越生死襲來的局限，人們才有資格宣稱自己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達觀，可以來去自由地生死。死亡的哲學討論并不能代替向死而生的哲學生活的踐履，生與死的贊歌都應該獻給真正遠離顛倒妄想的熱愛生活的人們。

惜哉！曉江兄是在五十六歲之際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的，他的學術事業尚且未竟，他的生死討論也當繼續，但他卻用自己的死亡摧毀了自己未來璀璨的學術宮殿，用自己的自殺結束了應當繼續下去的生死哲學討論。而更為重要的是，死亡阻隔了將生死討論轉化為生死修行的可能性空間，終結了他在向死而生的人生路途上繼續升華境界的一切未來懸念。

哀哉！曉江兄走了，有生必有死，生死如晝夜，死又曷足悲乎？但他是自殺而走的，一個呼吁人們熱愛生命的人，卻用極為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余又豈能不仰天長嘯，油然生起無限悲情，乃至叩問蒼天曷以如此無情，人生曷以如此不幸乎？

痛哉！曉江吾兄走了，一個生前不斷奉勸人們熱愛生命的學者，留給我的竟是永恒的自殺記憶，豈不令人痛上加痛乎？嗚呼！余將日夜念誦大悲咒，為他的遠程跋涉送行，一直送到他的目的歸宿地，為他的永恒安息祝福祈禱。。

癸巳年正月初十謹撰于水心溪夢館之晴山書屋


　　



鄭曉江教授遺像

作者：陶侃   回復：0   發表時間：2013-02-21 13:15: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