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女性的成年男人、拆解文學的饕餮讀者、迷戀創(chuàng)作的自由小說家，這是刁斗的三個身份、三種面向、三類行為。這三重幻影棲居的肉身，于文字的跑道上加速向前，時時起飛，對現(xiàn)實的疆域狂轟亂炸。

生活中的想象、想象中的生活，二者在刁斗的隨筆中是鏡像也是同構(gòu)。一切始于小說，一切終于小說。這是一部個人閱讀史、觀念發(fā)生史與精神成長史，坦誠、機警、專業(yè)，智趣多多。

我與書

在我的長篇小說《證詞》里，男主人公離家出走時，對他了解頗深的妻子給他寫下了這樣的忠告:“不論以后你干什么，我希望你都不要拋棄書。書這東西的好處在于:它既是你之外的別人、社會、世界，同時它又什么都不是。”這話也是我說給自己的。

我平時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讀書。一年中的大部分日子，我的生活都較為規(guī)律，甚至說單純或單調(diào)也不過分:每天的時間，除了要在床上和飯桌前消磨掉一半，另一半，就用在了寫作和讀書上。我的頸椎病比較嚴重，不敢太久地伏案打電腦，這樣，在寫作與讀書這兩者中，分配給后者的時間就尤其富余。經(jīng)常有朋友在電話里問我在干什么，我總回答，讀書呢。惹得朋友常起疑心，覺得我這人不大地道。誰都說刁斗寫作的產(chǎn)量不低，可天天讀書，小說都是什么時候?qū)懙?其實我沒有作秀的意思。我的生活，主要由讀書和寫作構(gòu)成，這二者，同樣要勞我筋骨耗我心血，但同樣讓我樂此不疲。

我喜歡讀書，不是坐在教室養(yǎng)成的習慣，也不是為了寫作才發(fā)展出來的愛好;讀書的樂趣，是少年時代的我繼發(fā)現(xiàn)了自己奧妙無窮的身體奇跡后，所尋到的又一處快感源。

與此同時，書還讓我有了另一種覺悟，在一些與書無涉的情境之下，使我看到，書所輻射出來的力量有多么強勁。比如，我讀的書多，打架時便能有類似“四渡赤水出奇兵”那樣的計謀，令那些長我許多的伙伴都高看我一眼，尊稱我為“刁參謀長”;再比如，我讀的書多，就可以夸這個女孩像“夜鶯”，還能給她們講白茹銀環(huán)林道靜的故事，于是女孩子們看我的眼神就經(jīng)常能淚水汪汪含情脈脈，讓我心旌搖蕩很是受用。等到后來，我這個中學教育基本空白的人卻靠讀閑書考上了大學，還因為喜歡讀導致了喜歡寫并因為喜歡寫而混到了今天這個得以穿暖衣吃飽飯的地步，這都得感謝書的恩惠。所以，我讓讀書的嗜好在我身上薪盡火傳地發(fā)揚光大，絕沒有半點偽裝高雅或矯情做作的成分。

我的名字叫……

土耳其人帕慕克有本小說，書名與故事同樣迷人:《我的名字叫紅》。那真是一個奇妙的構(gòu)想:畫布上的一片紅色，像你我他這樣的人一樣，又與樹狗馬這樣的物一起，能款款道來娓娓述說。意象太美了。倏然之間，一抹顏料就有了生命，而它的生命，起始于它有了個名字:紅。

名字的確只是代號，德華、曼玉并不意味著比狗剩、丫蛋圣潔高貴。但名字又是區(qū)別于每個個體的重要標識，與我們的尊嚴和恥辱息息相關。你可以分別用“岳飛”與“秦檜”這兩條信息刺激大腦皮層，看看會有怎樣的反應。

在我的小說《代號SBS》中，為書中人物，我設計了兩套名字符碼。有些人的化名完全是數(shù)字:“211”、“212”，有些人的化名則類似網(wǎng)名:“香荷滿徑”、“冬日陽光”。其中有個女角色化名蘭花花，直到全書結(jié)束，與她經(jīng)歷了一場艷遇的男主人公，才知道她的本名叫王秀花，這時，男主人公發(fā)了句感慨:“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大路貨名字，都削弱了我原本對這名字持有者所深懷的愛意。”

使用名字時，不知基于怎樣畸形的心態(tài)，中國人的習慣卻很反常。本來，費勁巴力地選個名字，就是供人叫的，但一旦被叫，又像受了冒犯。他們更愿意被稱為“主任”或“經(jīng)理”。

有句話叫上行下效，我們社會中，“上”是各個梯隊的“主任”“經(jīng)理”，“下”是他們麾下的三個以上的廣大群眾。群眾之間，沒彎彎繞，呼名喚姓不以為忤，直來直去透著真率。可有一天，群眾忽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上”們握手言歡時已不喊名字，“下”們勾肩搭臂時還點名道姓，這似乎與榜樣拉開了距離。他們略一躊躇，即奮起直追，發(fā)明了更喜聞樂見的人際稱謂。他們沒官銜，少名分，但有年齡，分男女，便在序齒性別上大做文章。群眾果然是真正的英雄，他們的文章打人倫牌，一出籠就廣受歡迎。眨眼之間，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哥”“姐”“弟”“妹”之聲不絕于耳。

就這樣，從廟堂之高至江湖之遠，“主任”“經(jīng)理”率領著群眾，通過包裹著森嚴等級的脈脈溫情，巧妙地將人名及附著其上的個性化顏色悄悄抹掉了，再以皆大歡喜的公共符號作為原色，鋪陳出一幅男耕女織的田園風光圖。作為一個看重名字的人，我特別想套用帕慕克的迷人句式，為這幅圖畫做出命名:《我的名字叫哥姐弟妹》。

小說馬原

今年第一期《山花》雜志，發(fā)我篇小說，題目就叫《小說》。可能有點嘩眾取寵。那不是我本意，它的確是關于小說的小說。在《小說》里，馬原為我一個細節(jié)充當了道具，寫到他時，我是這么說的:“那是馬原進藏后第一次回沈陽探親，至少在我們年輕人眼里，是個手握多篇未刊稿的小說大師。”這是實情。我不知道馬原是不是大師，但我至今認為，他比許多大師潛質(zhì)都好。我小說家言的不實之處在于，馬原進藏前后我們并不認識，我們后來才成朋友。后來，我這個幼稚的理想主義者被現(xiàn)實主義的鐵壁撞得頭破血流，機緣讓我們一見如故。那時他累累若喪家之犬，離藏返沈后找不到工作;那時他就懂得嬉戲災厄，在“解構(gòu)”一詞時髦之前已長于解構(gòu)。他早我一百年就認識到，這世上除了荒誕與滑稽沒有別的。

想想已經(jīng)20年了。20年里，交過的朋友不計其數(shù)，但與馬原建立友誼，無疑是我此生的重要收獲。年近五十時這樣總結(jié)，不能算草率。盡管我知道，如今這時代，友誼是愛情的難兄難弟，在人類生活中，它們都面臨被摘牌的命運。

我和馬原認識那會兒，他基本放棄了小說寫作。他是大孩子，老頑童，對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對他感興趣的任何事都有嘗試熱情。如果他是運動員，他肯定會在兩屆運動會上參與不同的競技項目，而為蟬聯(lián)同一塊獎牌感到索然。他與生俱來地稟有奧林匹克的業(yè)余精神。好多年里，我對他這種性格的天然強度認識不夠，總是激烈地批評他不務正業(yè)，不負責任，希望他發(fā)揚光大他已然為漢語小說做出的貢獻。近些年我不了。近些年，有人對他發(fā)訾議時，我急赤白臉地為他辯護。不只為捍衛(wèi)友誼，更為提倡尊重藝術(shù)規(guī)律與尊重生活選擇。馬原是懂小說的人，很明白寫小說與他是什么關系，如果寫作還讓他快樂，他又確定還寫得好，再忙也會間或染指。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并非因失去小說感覺才擱筆的人。他不愿意蓋完摩天大廈后，再以修砌雞架來維系自己建筑師的聲名。我沒幫他開脫的意思。我也清楚，讓他半途而廢的罪魁不獨是天性，不獨是那些一直與他糾纏不清的影視產(chǎn)品，事情的癥結(jié)更在藝術(shù)觀甚至人生觀上。他的寫作理想出了問題。好多年來，他越來越看重暢銷書給寫作者帶來的刺激，阿加莎·克里斯蒂成了他笑談中的榜樣。玩笑是有所遮掩的心跡表白。以他的資質(zhì)，這令人惋惜。但也沒必要，看客永遠是摸象的盲人。每個成熟的個體，都知道自己該怎樣活。一具平庸的身軀，為掛塊處長的招牌就可以自唾其面，可一顆騷動的靈魂，寧可丟掉國王的冠冕也不肯枯守金鑾。為王國鞠躬盡瘁值得頌揚，憑心情放浪江湖也沒什么不對。蘭波丟下詩歌去販賣軍火，杜尚丟下繪畫去打譜下棋，魯爾福丟下小說去研究印第安問題，我們都沒權(quán)利指責反對，我們需要的只是感謝:感謝他的《元音字母》，感謝他的《下樓的裸女》，感謝他的《佩德羅·巴拉莫》。

馬原是個游戲精神的身體力行者，我不是，我把游戲精神刻印在心里。我對馬原心懷感激的是，于不經(jīng)意間，他以他個人主義的真誠與文學意識的深邃，幫我完成了一次劃時代的刻印。如果二十年前馬原沒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我不知道我的小說會走向何方，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走的，正是馬原用筆開辟的異端之路，而非他后來以嘴鼓吹的俗常之途。我為之慶幸。我還想大言不慚地，替我們這個摸索了三十年依然鹿馬不分是非失據(jù)的文學現(xiàn)實慶幸一下，也許正因為有了馬原這個打響小說起義第一槍然后迅即退出起義隊伍的爭議英雄，我們才更容易確定文學坐標，才更方便建立藝術(shù)精神不論我們將他作為正面還是反面的參照。

摘自《一個小說家的生活與想象》

刁斗 著

作家出版社

2012年8月

作者：114.238.30.*   回復：0   發(fā)表時間：2013-04-18 18:3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