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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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場盛大而無望的暗戀。雖然他總是認不出她是誰。無論是當年的那個小姑娘后來的那個少女亦或是最后的那個女人。她做了我還沒做的事情——死之前才把自己的感情用一封信的形式曝光在他的視野里。人至死都愛著他。我心疼她即便她只存在于小說里。著名小說家到山里去進行了一次為時三天的郊游之后,這天清晨返回維也納,在火車站買了一份報紙。 他看了一眼日期,突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四 十一歲了”,這個念頭很快地在他腦子里一閃,他心里既不高興也不難過。仆人送來的信里有一封字跡陌生,大約有二三十頁,是個陌生女人的筆跡,寫得非常潦草,與其說是一封信,毋寧說是一份手稿。無論信封還是信紙都沒寫上寄信人的地址,甚至連個簽名 也沒有。你,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的你啊!我的兒子昨天死了——為了這條幼小的生命,我和死神搏斗了三天三夜,我在他的床邊足足坐了四十個小時。此刻他那雙聰明的黑眼睛剛剛給合上了,他的雙手也給合攏來,擱在他的白襯衫上面。現在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一個人,而你對我一無所知, 你正在尋歡作樂,什么也不知道,或者正在跟人家嬉笑調情。我只有你,你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而我卻始終愛著你。 我要和你單獨談談,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要讓你知道我整個的一生一直是屬于你的,而你對我的一生卻始終一無所知。要是我還得活下去,我就把這封信撕掉,我將繼續保持沉默,就象我過去一直沉默一樣。可是如果你手里拿著這封信,那你就知道,是個已死的女人在這里向你訴說她的身世,訴說她的生活,從她有意識的時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為止,她的生命始終是屬于你的。看到我這些話你不要害怕;一個死者別無企求,她既不要求別人的愛, 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請你相信我那向你吐露隱衷的痛苦的心所告訴你的一切。請你相信我所說的一切,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請求:一個人在自己的獨生子死去的時刻是不會說謊的。我這一生實在說起來是我認識你的那一天才開始的。 在這以前,我的生活只是陰慘慘、亂糟糟的一團,我再也不會想起它來,它就象是一個地窖,堆滿了塵封霉濕的人和物,上面還結著蛛網,對于這些,我的心早已非常淡漠。你肯定再也想不起我們,想不起那個寒酸的會計員的 寡婦和她那尚未長成的瘦小的女兒。而從某一秒鐘起,我就愛上了你。我知道,女人們經常向你這個嬌 縱慣了的人說這句話。可是請相信我,沒有一個女人 象我這樣死心塌地地、這樣舍身忘己地愛過你,我對你從不變心,過去是這樣,一直是這樣,因為在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懷有的不為人所覺察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委身屈從,熱情奔放,這和一個成年婦女的那種欲火熾烈、不知不覺中貪求無厭的愛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獨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熱情集聚起來。 我毫無閱歷,毫無思想準備: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 就象跌進一個深淵。我心里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 我睡夢中也只看見你,我把你視為知音。在我要離開的前夜,我突然果斷地感覺到,不在你的身邊,我就沒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別 的救星。我一輩子也說不清楚,我當時是怎么想的, 在這絕望的時刻,我是否真正能夠頭腦清醒地進行思考,可是突然——我站起身來,身上穿著校服,走到對面去找你。刺耳的鈴聲至今還在我耳邊震響,接下來是一片寂靜,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周身的鮮血也凝結不動,我凝神靜聽,看你是否走來開門。可是你沒有來。誰也沒有來。可是我等著,等著,等著你,就象等待我的命運。終于——大概是在凌晨兩三點鐘吧——我聽見一陣嬌媚的輕笑,綢衣拖地的悉簌 聲和你低聲說話的聲音——你是和一個女人一起回來 的。我的兒子昨天夜里死了——如果現在我果真還得繼續 活下去的話,我又要孤零零地一個人生活了。世界上 再也沒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卻又孤獨生活更可怕的了。我當時,在因斯布魯克度過的漫無止境的兩年時 間里,體會到了這一點。離開了你,我不愿意高高興 興、心滿意足地生活,我沉湎于我那陰郁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自己,孤獨寂寥地生活。我成天悲愁, 一心只想悲愁;我看不見你,也就什么都不想要,只 想從中得到某種陶醉。我只是熱切地想要在心靈深處 和你單獨呆在一起,我不愿意使我分心。我一個人坐 在家里,一坐幾小時,一坐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就是想你。我把你寫的書都買了來;只要你的名字一登 在報上,這天就成了我的節日。你相信嗎,你的書我 念了又念,不知念了多少遍,你書中的每一行我都背 得出來?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從睡夢中喚醒,從你的 書里孤零零地給我念上一行,我今天,時隔十三年, 我今天還能接著往下背,就象在做夢一樣:你寫的每 一句話,對我來說都是福音書和禱告詞啊。我一心一意只想著一件事:回到維也納,回到你身邊。經過努 力,我的意志得以如愿以償。那個漫長的夜晚,天氣溫和,夜霧彌漫,我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燈光熄滅。然后我才去尋找我的住處。可是你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注意到我,盡管我每天晚上都站在你的胡同里,即使風雪交加,維也納凜冽刺骨的寒風吹個不停,也不例外。有一天晚上你終于注意到我了。你非常好奇、極感興趣地仔細觀察我,我從你的神氣立刻看出,你沒有認出我來。當時沒有認出我,也從來沒有認出過我。親愛的,我該怎 么向你形容我那一瞬間失望的心情呢。當時我第一次 遭受這種命運,這種不為你所認出的命運,我一輩子 都忍受著這種命運,隨著這種命運而死;沒有被你認 出來,一直沒有被你認出來。叫我怎么向你描繪這種 失望的心情呢!你的這種目光使我如夢初醒,使我第 一次跌到現實之中,第一次預感到我的命運。那天,我整夜待在你的身邊,我幸福得在黑暗中哭了起來。你要出門去了,我給了你一個留局待取的地址 ——我的姓名我不愿告訴你。我把我的秘密鎖在我的心底。你又給了我幾朵玫瑰作為臨別紀念,——作為 臨別紀念像之前那樣從那只藍色水晶瓶里取出幾朵白 玫瑰作為臨別紀念。可是你沒有寫信給我。在我一生 的最后的時刻我也沒有收到過你一行手跡,我把我的 一生都獻給你了,可是我沒收到過你一封信。我等 啊,等啊,象個絕望的女人似的等啊。可是你沒有叫 我,你一封信也沒有寫給我……一個字也沒寫……不久發現我有了你的孩子,我決定搬走。你叫我怎么 能告訴你呢?象我這樣一個匆匆邂逅的無名女人,你是永遠、永遠也不會相信,她會對你,對你這么一個不忠實的男人堅貞不渝的,你是永遠也不會坦然無疑 地承認這孩子是你的親生之子的!你會對我疑心,在 你我之間會存在一片陰影,一片淡淡的懷疑的陰影。 我不愿意這樣。我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輩子想到 我的時候,心里沒有憂愁。我寧可獨自承擔一切后 果,也不愿變成你的一個累贅。我希望你想起我來, 總是懷著愛情,懷著感激:在這點上,我愿意在你結 交的所有的女人當中成為獨一無二的一個。可是當然 了,你從來也沒有想過我,你已經把我忘得一干二凈。我一直不能把你留住,我想,現在你永遠交給我了, 禁錮在我身體里,和我的生命連在一起。這下子我終 于把你抓住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覺到你的生命 在生長,我感到如此的幸福,你再也不會從我身邊溜走了。 我似乎已經擺脫了對你朝思暮想的焦躁心情,擺脫了 我的厄運,似乎由于你的另一個你,實際上是我的另 一個你而得救了。我只干一件事:每逢你的生日,總 要給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你之前送給我的那些花一 模一樣。在這十年、在這十一年之間你有沒有問過一 次,是誰送來的花?也許你曾經回憶起你從前贈過這 種玫瑰花的那個女人?我不知道、我也不會知道你的 回答。我只是從暗地里把花遞給你,一年一次,喚醒 你對那一刻的回憶——這樣對我來說,于愿已足。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窮人總是遭人踐踏、受人凌 辱的,總是犧牲品。我不愿意、我絕不愿意你的孩子、你的聰明美麗的孩子注定了要在這深深的底層, 在陋巷的垃圾堆中,在霉爛、卑下的環境之中,在一 間后屋的齷齪的空氣中長大成人。你的孩子應該擁有 一切,應該享有人間一切財富,一切輕松愉快,他應 該也上升到你的高度,進入你的生活圈子。因此只是 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愛人,我賣身了。這對我來說也 不算什么犧牲,因為人間稱之為名譽、恥辱的東西, 對我來說純粹是空洞的概念。時隔十來年我們又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圈子里,我 常去的地方也是你常去的地方,我常遇到你,我們甚 至有共同的朋友,你又一次忘記了我,可怕的陌生。 你總是認不出我是誰,而我也已經習慣了。差不多一年之前,你生日那天一大清早我就出門去買 了一些白玫瑰花,象以往每年一樣,派人給你送去, 以紀念你已經忘卻的那個時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 車出去,我帶他到戴默爾點心鋪去,晚上帶他上劇 院。我希望,孩子從小也能感受到這個日子是個神秘 的紀念日,雖然他并不知道它的意義。第二天,你又 一次把我當作一個新相遇的女人,當作一個素不相識 的女人來追求。你沒有認出我來,沒有認出當年的那個小姑娘,也沒有認出后來的那個少女。 友誼對我又算得了什么,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下 一次我還是會這樣。我就是這樣愛你的。如今一切都 已消逝,一切都已過去,我可把這話告訴你了。我相 信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已經躺在尸床上,也會突然涌 來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來,跟著你走。 “我愛的那個男人也老是出門到外地去。” “他會回來的。” “是的,會回來的,可是回來就什么都忘了。” “美好的東西是忘不了的,我是不會忘記你的,” 你沒有認出我是誰,我對你來說,從來也沒有象這一 瞬間那樣的陌生。我看到你非常謹慎地把幾張大鈔票 塞進我的暖手筒。我在這一瞬間怎么會沒有叫出聲 來,沒有扇你一股嘴巴呢!——我從小就愛你,并且 是你兒子的母親,可你卻為這一夜付錢給我!被你遺 忘還不夠,我還得受這樣的侮辱。我的孩子昨天死了,我們的孩子——現在我在這世界 上再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愛,只除了你。可是你是我的 什么人呢,你從來也沒有認出我是誰。曾經有一度我 以為把你抓住了,在孩子身上抓住了你,你這飄忽不 定的人兒。可是一夜之間他就殘忍地撇開我走了,一 去永不復回。我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比過去任何時 候都更加孤苦伶仃。我走了,你并不知道我的姓名, 也不知道我的相貌。我死得很輕松,因為你在遠處并 不感到我死。要是我的死會使你痛苦,那我就咽不下 最后一口氣。我實在寫不下去了,別了,親愛的……誰還會在你的 生日老給你送白玫瑰呢?花瓶將要空空地供在那里, 一年一度在你四周吹拂著微弱的氣息,我的輕微的呼 吸,也將就此消散!親愛的,聽我說,我求求你…… 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請求……每年你過 生日的時候,去買些玫瑰花,插在花瓶里。照我說的 去做吧,親愛的,就象別人一年一度為一個親愛的死 者做一臺彌撒一樣。可我已經不相信天主,不要人家 給我做彌撒,我只相信你,我只愛你,只愿在你身上 還繼續活下去……他兩手哆嗦,把信放下。然后他長時間地凝神沉思。 他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一個鄰家的小姑娘,一個少女, 一個夜總會的女人,可是這些回憶,朦朧不清,混亂 不堪。他感覺的一些感情上的蛛絲馬跡,可是怎么也 回想不起來。他仿佛覺得,所有這些形象他都夢見 過,常常在深沉的夢里見到過,然而也只是夢見過而 已。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他面前書桌上的那只藍花瓶上。瓶 里是空的,這些年來第一次在他生日這一天花瓶是空 的,沒有插花。他悚然一驚:仿佛覺得有一扇看不見 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陰冷的穿堂風從另外一個世界吹 進了他寂靜的房間。他感覺到死亡,感覺到不朽的愛 情:百感千愁一時涌上他的心頭,他隱約想起了那個 看不見的女人,她飄浮不定,然而熱烈奔放,猶如遠方傳來的一陣樂聲。
作者:紀念論壇小編 回復:0 發表時間:2013-12-20 15:4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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