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捷捷和陽陽來潯，他們是來喝喜酒的。好友建國的千金佳寧和新榮的公子姚周同日里喜結良緣，婚宴都設在麗菁大酒店。建國還邀了我全家，這使我十分高興又極為傷感：邀我全家表明我們的關系非比一般，我們是交界壩橋的老鄰居，更是家電廠的老同事、老朋友，“承承”我們是看著她長大的，給小輩送上個“賀儀”“見儀”什么的是打心眼里高興的事；可問題是這個“全家”已經缺失了當初最喜歡“承承”的妻子，我們已然天各一方，怎不使人傷感呢？
早些天我就一直在想，妻子過去已經兩個多月了，她的最后一個月、也就是2011年12月的退休金還在卡上。我也一直舍不得去取，取了從此就沒有了，想到這里，常常悲從中來。但人已經不在了，不取也不是個辦法。于是想到乘喝喜酒的便把錢給取出來，一則搭了兒子的車，二則工行的分理處就在麗菁大酒店不遠的嘉業路適園路口。天下著雨，捷捷在路邊停下車，我進去一看，里面竟有七八個人在排隊，于是立馬就退了出來。我說，等喝了喜酒出來再領吧，那時人肯定沒有這么多。
我一個人要喝兩家喜酒，因此跑了好幾個來回。在和朋友同事熟人交談的空隙里，我一直想著妻子那最后一個月的退休金，眼睛里常濕漉漉的。自從“工資”進卡以后，一直都是妻子操辦著，她在家，記性又好，密碼都在她的心里。后來妻子病重了，取退休金由我擔當時，我常常因記不住那幾個呆板的數字而自我抱怨。今天要取妻子最后一個月的退休金，我事先十分鄭重地帶上了我倆的身份證（其實用不到身份證），再看一遍筆記本上她“工資卡”的密碼，生怕搞錯了。我還想好了，妻子這卡我要留著作個紀念，就像留著她喜歡的幾件衣服一樣。我知道現在妻子的“退休工資”是2004元。妻子生前一直對自己的“退休工資”超過2000元感到很滿足。她這個人是很容易滿足的。她生前常常對我說，要不是當初把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改過來，她就不會有33年工齡，雖然能早退幾年，工齡卻退到了30年以內這個檔次，那不是永遠吃虧了嗎？這有得有失里面，得還是主要的。妻子正確的出生年月是1950年4月23日，1987年發放第一代身份證時把她搞成了1946年6月8日，和我同歲了。妻子當時就要改，但同事們都勸她將錯就錯：“早幾年退休有什么不好？”妻子說這點便宜我不想占，她說做人還是實事求是的好，將來“穿幫”了反而難為情；再說上班有上班的樂趣，大家一起相處，有活干，有說有笑，多好？！后來她就把身份證的出生年月改了過來，她說這樣心里覺得踏實。為了工資，她也有過不愉快的時日。1996年家電廠和美國艾默生公司合資后，她下崗了，一度心里十分郁悶，一方面覺得很沒面子，好像她干活都落到別人后邊了（下崗的原因可能是她的倉庫比較閑，她身體又不好），另一方面一時脫離工作崗位住在家里也閑得慌，因為她是個好動肯做的人。這次過年XL和LQ來做客，就跟我說起：巧英碰到她說，她不知道玉英過去了，本來她是應該去的，大振他常說玉英當初在車木社是最肯做的，人也老實，說著還掉下眼淚。就在她不愿意下崗的時候，有人還巴不得下崗，說在家白相點拿錢，何樂而不為呢？到1997年10月，妻子正式辦理了離崗退養手續，退養后每個月拿380元。11月王麗英拿來的內退協議書，寫明的是每月428元，大概其中的差額是個人的交費部分，我也記不清了。當時我已經調到鎮工會工作了，沒有經歷這種坎坷，收入也比較穩定，我們的總收入一點也沒有減少。我就常常勸解妻子，寬她的心，讓她多走出去“軋軋陶”，鍛煉鍛煉身體，我說這應該是件“失意反成得意”的好事情。后來妻子就學了打太極拳、舞太極劍，還木蘭拳、木蘭扇地忙個不停，生活比較充實，身體也漸漸硬朗起來。
2000年，妻子正式辦了退休，3月22日交了照片和身份證復印件，6月19日第一次去拿退休工資，共兩個月，那是預支的，共1020元。9月12日拿到退休證，方知退休金是617.4元，妻子氣得不得了，因為這個數字和同時進廠一同退休的同伴們相差太多了。這往往會使人想到是管人事的人在作梗。我勸她不要氣，錢多一點少一點沒有什么大不了，“堤外損失堤內補”，我到了機關不是慢慢多起來了嗎？后來我還去咨詢了社保辦的同志，才知確因妻子工資基數太低等原因導致退休工資中最主要一塊明顯低于別人，而病假就是主要原因之一，且歷年資料均進入電腦，無從作弊。經過我這番解釋，妻子也就釋然了。她就是這么一個爽快的人。
滿足，對她來說并不等于不要錢，只是她把錢看得比較淡。每次聽到退休工人又要長“工資”的時候，她都特別高興。她卻又常常說，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省省自己，在人情份子上絕對不能“狗屄”。我和妻子婚后36年，在錢字上從來不分你我，不像有些夫妻工資各歸各，我們的工資一直是放在一起的，也不清點。幾年前，有一次妻子在往衣柜里塞什么被我瞧見了，我問她在塞什么，她面孔稍微有些紅，說：“我留了一點私房錢。”我說你留私房錢干嗎？她吶吶地說：“我有時也有點私房開銷，不好意思跟你拿。”我就說我什么時候管錢了，什么時候不讓你用錢了？我心里明白著，她對弟弟家好，還有其他，他們添了丁妻子就想多“難為”點，怕說出來我不同意。其實她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她要拿就拿好了，我既不小氣也從不去清點。我說，你對誰好，傾斜一點，都在情理之中，我絕對不會“擋駕”的。妻子后來就把她從買菜時“卡”下的“私房錢”全部“交公”了。妻子就是這樣一個人，厚道又重情義。我后來也常常為妻子當初那塞錢的動作感到滑稽可笑，也常常借此善意的嘲笑她。
對于這點退休工資，她確實已經十分滿足了。她常常說，人家現在外地的一個年輕打工者，一個月能掙多少錢？說不定還沒有我多呢？兒子連忙給她求證，說他們公司的臨時工每個月只能掙1200來元。此時妻子臉上便洋溢一片笑意。她往往還會補充說：“我們兩個人的退休收入，其實最多只用掉我一個人的。和過去相比，我們是登在天堂里了。”她指的“過去”，我明白，那是我們結婚后一段比較長的時間。那時，我倆的工資一個月加起來才60多元，我母親沒有工作，弟弟還沒有成家和我們一起住，每月要還掉結婚時的和月度欠債，人情份子，每個月還要雷打不動地交給岳父母10元飯錢（那是從小到大養妻子的飯錢），往往所剩無幾或者兩手空空。1982年父親去世時，好友維新幫我們操辦素事，要我們預支一點“經費”，我們居然一點也拿不出來，那一天離發工資中間還只隔了一天！想想這些，妻子就一臉滿足地對我說：“我們現在過的生活才叫‘吃穿不憂’！”
宴后，我們的車經過銀行時，那里等待的人已經很少了。我遞上妻子的“工資卡”，問：“一共多少錢？”柜員說2745.70元。我說留下尾數吧，一邊眼淚已經下來了。放好錢后，我便急匆匆地出來鉆進車里，然后大哭起來。陽陽問：“阿爹你為什么哭呀？”我說阿娘以后沒有工資了！這是最后一次。隔些日子我要到桐鄉去，妻子平日里最為孩子們著想，我就不折不扣地把她最后這一點錢全部用在孩子們的身上。

作者：張振榮   回復：0   發表時間：2014-11-21 16:1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