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05 20:41:33)
“刁一德”這三個字并非現代京劇《沙家浜》中那個偽軍官“刁德一”姓名的誤寫，而是我一個小同鄉的名字，現在他就在我所在的這座城市的某歌廳做調酒師。

我是去年夏季才認識刁一德的。

那天，我去刁一德所在的歌廳找他的女老板為一本書做贊助。

“為文學做贊助是我所喜歡的。掙了錢，做點公益事業也是應當的，更不說為我從小就喜歡的文學羅?！迸习迥翘熳约赫疑祥T時，這樣伶牙俐齒地對我說，儼然是一位文學上的“巾幗英雄”，說得我很感動。我感動什么，我不知道，難道這個時代的文學真已到了需要一位風塵女子做英雄來搭救的地步?

上午九點早過，歌廳卻依然安靜得很，昨夜的嘈雜喧鬧已蕩然無存。推開大門，我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柜臺里的刁一德，他仰著頭，噘著嘴，像一個小嘴斜朝上方的瓷罐，正用一只球形玻杯往喉嚨里滴酒，柜臺上放著調酒用的一只大鐵罐，和一些造型各異而又極其精致的玻杯。

“請問，老板在嗎?”他似乎被我的問話嚇了一大跳，手一抖，球形玻杯幾顛險些掉在柜臺上，被砸得粉碎，幸好最終被刁一德接在了手里。睜了我半天，伸了一下舌頭，刁一德才告訴我：“你找老板?是老板親戚?”我告訴他只是有事才找，是他老板自己愿意并約了我。他很熱心，左右了望了一陣子，最后說：“你等等行啵?我去老板室看看。”說完，刁一德就急急地朝內走去。

他面好熟，我記憶里猛然飛起這個念頭。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下鄉月兒塆時認識的刁德貴的女人。月兒塆滿溝是清粼粼的水，滿坡是翠綠綠的樹，很美，如同“月兒塆”之名。月兒塆山美水美，月兒塆人也生得俊美、靈醒，特別是月兒塆女人。刁德貴的女人在月兒塆更是美出了名的，但刁德貴確是以孬（“孬”俗讀pie）德性著稱于月兒塆。正如月兒塆人背地里說的：“刁德貴想當小隊長就當小隊長，想當大隊長就當大隊長。”想當官不一定是壞事，無論哪個朝代哪個年月都一樣，官總得有人去做，即使是那個以階級斗爭為飯吃的歲月也不例外。但是，問題是這句話的潛臺詞有驚人的文章可做，是說刁德貴想搞小隊里的女人就搞小隊里的女人，想搞大隊里的女人就搞大隊里的女人，沒人敢捅刁德貴的漏子。刁德貴仰仗的就是他出生好，是貧農，叔父是老紅軍，當時又在成都軍區某部供給處做處長。有個笑話，說的是月兒塆解放那年，公家人問剛滿十三歲的刁德貴：“現在解放了，你想干啥，大膽說出來，別怕，有公家作主?！钡蟮沦F出語驚人，只一句話：“日地主女，從小地主女日到大地主女，啥也不干，這一輩子只干這一個字的活兒——日。”把公家人弄得莫名驚詫，但刁德貴依然理直氣壯地說：“那些地主女，誰叫她們個個長得自如雪，水凌清，惹我心癢?！边@笑話，月兒塆老幼皆知。我下放月兒塆那一年零八個月，刁德貴隔三差五上門警告，不準我把月兒塆的事抖出去。我當然不得說出去。不是不會，而是不敢。有史可考，1949年前夕，我家盡管為黨的地下工作出過大力，買過槍，捐過糧，送過醫藥品，營救過地下黨員，暗渡過廖承志，竊送過軍機，但畢竟擁有良田好地數千畝，還擁有印染房、紡織廠、鹽場、釀酒廠等好幾家工廠，和十幾家店鋪，生意做到了嘉陵江上水漢中府城，下水的保寧、順慶、重慶府城，所以，成份依然孬（“孬”俗讀pie），偏偏父母做了“臭老九”還“不安份”，文革時以出于一轍的畫配詩被視著“反畫反詩”而弄成“右派”。為此，我這個做晚晚輩、晚輩的終日只得埋頭活人，閉嘴做人，豈敢亂說亂動?當刁德貴警告時，我連連點頭稱“是”，不敢怠慢。刁一德長相很像刁德貴女人，難道他真是刁德貴的后人?然而，刁一德長得五大三粗，留一頭日本著名演員高倉健發，年輕得很，帥氣得很，也英武得很，于是，我打消了心頭的想法。

刁一德走在潔靜、寬敞、纖塵不染，而又剛拖過還顯得濕漉漉的大理石地板上，確乎像個女人，捏著衣襟，腳步猥猥瑣瑣，肩歪臂抖，弄得我禁不住笑起來，只是沒有笑出聲。難道是他后腦勺長上了眼睛？神啦，刁一德居然回首一笑，對我抱歉地說：“你千萬別笑話我，沒法子，濕地板打滑。”

過了一會兒，刁一德回來了。他告訴我，說：“老板知道你來找，這會正起床，老板請你坐著等會兒?！闭f完，從柜臺上拿過兩只小玻杯，并提來他的大鐵罐，拈了雅座，要陪我喝點酒。

坐著，我忽然起了童心，笑著問他剛才的酒味如何。刁一德伸出雙手掌在眼前直擺動，嘴里一連吐了五個“不”字，說他不喝酒，打死他老媽就不準他沾一絲一滴酒，他也就沒沾過酒，只是到這歌廳來干了調酒這一行，老板要求必須學會喝酒，說是間或陪先生或陪小姐或陪夫人。沒法子，他刁一德只好得罪老媽，背地里一點一滴學著來。

? 刁一德告訴我，在做調師之前，他的理想是給人做保鏢。說他二爺當紅軍時，最初就是給團長當保鏢，解放后團長升了軍長，他二爺就當了成都軍區某部供給處長，所以，他夢想做保鏢，向他二爺學出名堂來，曾花錢到成都軍區舉辦的保鏢培訓班培訓過，會幾路拳腳，也會幾套棍棒。嘆口氣，刁一德說：“遺憾得很，經人介紹，我那天來應聘保鏢時，或許是老板看我惴惴不安，但還得給介紹人面子，才陰差陽錯地給了我這份職業，沒法子，我只有先干下去再說?！钡笠坏聦ψ稣{酒師很不以為然，向我撩一撩穿在身上的紅衣白褲，拍拍擱在一邊的紅色的高筒帽，說：“滑稽，我刁一德牛高馬大的穿戴著更滑稽，要是穿戴這一身回月兒塆，塆里的老少爺們、丫頭媳婦們不拿磚頭瓦塊活壘了我刁一德才是個怪。這樣的打扮實在比巫婆神漢還磣人?！边^了會兒，刁一德問我有沒有門路讓他做保鏢，他一定重禮謝我。我笑了笑，沒有說“有”，也沒有說“沒有”。

刁一德總是無法理解搖酒與調酒的區別。他捧起擱在一邊的大鐵罐，搖了搖說：“明明是搖酒嘛！把酒裝在這大鐵罐里一天到晚就搖，可老板偏要我糾正，說這是調酒，那天還板著臉，一字一頓地教我，說不盡快糾正過來，就扣我三天的工資。”又過了會兒，刁一德問我：“為什么老板說客人聽了調酒，喝起酒來才覺得更有味道？”我笑了笑，依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擺談中，我對刁一德逐漸發生了興趣，刁德貴正是刁一德的老爹，我的估計不偏不倚。這令我不得不對坐在對面的刁一德皺了皺眉，我覺得土匪一樣的刁德貴居然生得這樣一位后人，簡直不可思議。我真為坐在自己對面還充滿天真與青春活潑的刁一德捏一把汗，因為我是頗相信遺傳學的，我十分擔心他老爹的孬（“孬”俗讀pie）德因子哪一天忽然不再安寧，欲爆發出來做惡，操縱并害了他，要知道，這是一個法制正日趨健全與完善的時代，他老爹所處那個時代已一去不復返了。刁一德出生那年，他老爹刁德貴已年近六旬，老來得子，不想卻暴病生亡，老媽帶著他很快改了嫁?；蛟S是沒有繼承老爹的孬（“孬”俗讀pie）德因子，所以，刁一德對我的一驚一咋沒感覺，又一次向我舉起了酒杯。

就喝了那么二三小玻杯酒，刁一德已是滿臉緋紅，有了醉熏熏的神態。刁一德告訴我，那些到歌廳去的家伙，沒有幾個是真要唱歌品酒的，盡想些邪門歪道，鬼點子全在那些年輕女子身上挽圈圈，他看了氣憤得很，有時真想撲上去把那些家伙砭趴在地板上，解解恨，但是，沒法子，老板說了，那些家伙是請不來的客人，做自己的事，要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別斷了她的財路。看看四周沒人，他居然向我揭老板的短。

刁一德告訴我，那大鐵罐里壓根就不是什么正宗名酒。老板說了，他的工作是看見客人進門，就把大鐵罐舉得高高的，使勁搖晃?！斑@不是稀面湯捏糖人——糊弄人么?”刁一德說他來歌廳以前從沒干過這騙人的勾當。小時候在家里即使是撒一個很小很小的謊，哪怕是有這么大，說著，刁一德用右手大拇指截住小拇指尖尖對我比劃著，又說，他老媽也會把他的耳朵揪得生疼，現在他居然天天都要干騙人的劣事，心里很不是滋味。說完這句話，刁一德急急往衛生問跑去，說是撐不住啦，要嘔，只好對不住我啦!刁一德究竟是回憶起自己天天干騙人的劣事還是真醉了才往衛生間跑?我不知道，但是，想著他林林總總的言行，特別是一連幾個“沒法子”的萬般無奈，我覺得刁一德對人對事極真誠，全然沒有他老爹刁德貴的孬（“孬”俗讀pie）德因子。于是，我對刁一德少了先前的擔心。

過了好一陣子，刁一德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連連說些抱歉的話。

這時候，刁一德的女老板也來了，悶懨懨的，趿一雙紅艷得晶亮的高跟拖鞋，后邊跟著的男招待為她捧著閃亮的鋁合金盤，盤里放著一杯牛奶，幾片面包、兩只雞蛋。刁一德很遺憾地說：“哎!真想和你再聊下去，實在抱歉，下次來一定陪你把酒喝個夠。”說完，回到了柜臺里，高高舉起大鐵罐，使勁地搖晃，邊搖晃邊笑著對我使眼色。我明白，刁一德是做樣子給女老板看的。果然，女老板看了，沖我嫵媚一笑，很自得。我暗中沖刁一德使了個眼色，轉頭對女老飯說：“你的調酒師很賣力，你應當給他加工資?！迸习暹叧詵|西邊沖我又是嫵媚一笑，讓我有種她笑著在咀嚼我的骨肉的感覺，我的心像騰地被人扎了一刀，同時給潑上一杯冷酒。但是，為了那本大家要出的書，我不能像刁一德那樣急急地往衛生間跑。我只得說著話陪刁一德的女老板吃早點。

我與刁一德的女老板最終還是沒有達成一致的協議。那怎么可能呢?一本純而又純的文學集子的封面實在不好去刊印一位美女的肖像畫，何況刁一德的女老板滿身是俗氣。這不污了那一篇篇用心與血寫成的文字?

相去已一年矣，刁一德是否已學會了喝酒?我不知道，盡管這個時代有不少人因敢于和善于常醉常嘔而攀上了龍頭馬背或是擁有萬貫家財，但是，我想刁一德最終不會醉掉與嘔去自己認為還需要長久保留的東西。那可是民族的根須啊!

注：本文入選《四川散文大觀》第四卷，著名文學評論家劉德鑫在《作家文匯》發表專題評論文章《聚焦現代人的心態》，文章最后一段贊譽道：“……陶野的散文正在向深度進軍，從人物外部的描摹到人物內心的挖掘，這無疑是對我們四川散文的探索和深化，是個可貴的參照家?！?br>

作者：117.95.18.*   回復：0   發表時間：2009-11-06 15:25:40